他静静躺在那里,像一株被寒露打湿的、失了艳色的名兰。那苍白,便是他此刻惊心动魄的语言。
“其他人先退下吧,三月,待他们走后,你读给我听罢。”
“吾弟兰卿亲启:
京中局势,波谲云诡,暗流汹涌,远超吾等离京前之预期,其凶险处,恐十之八九尚未显露。为兄返京不过数日,已觉步步荆棘,如履薄冰。现将紧要处告知:
其一:邓梦已藉‘侍疾’之名,长居陛下寝宫!
其手段老辣,竟已悄然攫取后宫权柄,凤印在握!内廷大小人事任免、禁卫宫城之调度,皆出其手,皇后娘娘形同虚设。
陛下……已连续三日未朝,对外称‘龙体违和,需静养’,然宫禁森严,消息隔绝,为兄多方打探,竟难窥陛下真容。此绝非寻常!”
看到这里,温若庭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席卷全身!邓梦掌权!皇帝三日未朝?!这已不是简单的权臣当道,后宫干政,禁卫易主,天子失音……这简直是天翻地覆、乾坤倒悬的凶兆!是皇权彻底旁落、江山倾危的危险信号。
难怪商胤文背后之人行事如此肆无忌惮,视王法如无物!他袖中的半枚蟠龙断玉,此刻也仿佛变得更加冰冷沉重。
洛兰兮的信继续写道,字字如铅:
“其二:账本所涉之人,根深蒂固,盘根错节,其势之大,远超想象。
大理寺陈大人虽刚正不阿,一心求公,然阻力重重,寸步难行。尤以京兆尹府及兵部为甚,处处掣肘,百般阻挠,案牍积压,线索屡遭掐断。
‘鹞鹰’身份依旧成谜,藏于九地之下,然其爪牙已开始疯狂反扑!
为兄归途之中,亦曾遭遇小股不明身份、训练有素之死士袭扰,行动诡秘,悍不畏死,幸有月护卫拼死周全,方得以脱险。弟处更需万分警惕!归途之上,恐更不太平!切切!”
“其三:懿城之事,已然震动朝野。白骨坑之惨烈,军粮账本之确凿,证据如山。
然,为兄联合数位忠直大臣联名弹劾商胤文及其余党贪墨军资、戕害忠良、私设刑狱之奏章,
竟被阁中以‘证据尚需详查核实’、‘案情复杂,不宜操切’为由压下!其中必有‘鹞鹰’一党从中作祟,把持朝议。
弟手中所持账本原件,乃破局之关键,唯一能凿穿其谎言之铁证!务须妥善保管,贴身收藏,万勿有失,此乃我等性命所系。”
“其四:亦是重中之重,为兄查阅母亲遗物及早年宗卷档案,耗费心力,竟发现懿城‘静庐’之事,恐非偶然。
母亲出身虽为医女,然其父(即你我外祖父)似与前朝覆灭之秘教‘花间派’有旧。‘花间派’行事诡秘,擅用奇香异毒,覆灭于太祖朝雷霆手段之下,然其残余势力或与北疆某些隐秘部族有所勾连,潜藏极深。
母亲当年避居懿城那等偏远之地,或与此隐秘关联有关。商胤文占据‘静庐’,私设刑堂,所用刑具之诡异纹饰,经护卫辨认再三,竟带有‘花间派’残余之痕。
此中关联,细思极恐!弟身在懿城,若有余力,身体尚可支撑,可暗中查访母亲旧事及‘花间派’残留之线索。西北异香与神秘信号之谜,或可由此解开!此乃关乎全局之暗线,务必谨慎。”
“另:父亲处压力甚巨。邓梦一党已有攻讦之意,指摘父亲‘教子无方’、‘纵子构陷大臣’。朝堂之上,暗箭难防。
吾弟伤情如何?为兄忧心如焚,恨不能以身代受!万望珍重,速归!一切详情,待弟回京,面议详谈。兄兰兮手书,日夜盼归。”
信笺在温若庭的手中微微颤抖,仿佛有千钧之重!
邓梦掌权,皇帝失音……温若庭猛地想起袖中那半枚冰冷的蟠龙断玉。
这代表着至高皇权的信物,为何会神秘地重现人间?为何只有半枚?难道……陛下已身不由己,甚至……这半枚断玉,是陛下在绝境中发出的无声求救?!
房内药香弥漫。洛兰卿斜倚在床头,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如同一尊易碎的琉璃。紫鹃正小心翼翼地用银匙将温热的汤药喂到他唇边。
他的眼神虽然疲惫,却已恢复了些许清明,如同被雪水洗过的寒星,只是深处蕴藏着难以言喻的痛楚。
“好!好一个邓梦!好一个藏头露尾的‘鹞鹰’!”
洛兰卿的声音带着重伤初愈的沙哑与虚弱,却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滔天怒火和冻结骨髓的冰冷杀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碴。
胸口的剧痛被这极致的愤怒牵动,他猛地剧烈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蜷缩,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
“公子!”紫鹃闻声惊呼,慌忙跑入房门拿起药碗,为他抚背顺气,眼中满是心疼。
洛兰卿摆摆手,示意无妨。他喘息着,闭上眼,似乎在极力平复翻腾的气血,也在消化那惊天的信息。
眉宇间充满了深切的痛苦和巨大的困惑,仿佛在记忆的深渊中艰难地打捞着碎片。
“静庐……花间派……”他喃喃低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外祖父?母亲避居懿城?那些模糊的童年记忆碎片,母亲偶尔流露的哀伤与讳莫如深……商胤文刑具上的花纹……西北的异香……所有线索如同乱麻般纠缠。
半晌,他才缓缓睁开眼,那双眸子褪去了暴怒的火焰,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向肃立在床前的温若庭,眼神复杂难明,有洞悉世事的悲凉,有破釜沉舟的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托付。
“三月,”
洛兰卿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长途跋涉后站在悬崖边缘,但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落地有声,
“看来,这京城,已非龙腾虎踞之所,而是噬人不吐骨的龙潭虎穴,万丈深渊。”
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温若庭刚毅的脸上,带着一丝深沉的探究,仿佛要穿透他的灵魂,
“而我们手中握着的,已不仅仅是翻案雪冤的证据,更是……能捅破这天、撕裂这重重黑幕的刀子!锋利,却也足以引火烧身。”
他再次停顿,直视着温若庭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回京之路,步步杀机,恐怕……是要用血来铺了。你……怕吗?”
温若庭沉声道:“我定会护你一生,”
“好。”洛兰卿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金铁交鸣般的力量,清晰地回荡在弥漫着药香的寂静房间里,
“传令下去,明日一早,拔营启程!目标——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