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车队再次启程,向着京城方向疾驰。
这一次,气氛比之前更加肃杀凝重。护卫们盔甲鲜明,刀剑出鞘半寸,警惕的目光扫视着官道两侧的每一片树林、每一处山坳。
梅江雪亲自在前方开路,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
洛兰卿靠在铺着厚厚软垫的马车里,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
九转玉露丹的药效持续发挥着作用,加上他本身意志坚韧,伤势恢复的速度超出了紫鹃的预期。他手中拿着洛兰兮的密信,反复研读,眉宇间凝结着化不开的沉重。
邓梦掌权,陛下失音……这意味着京城的中枢已经瘫痪,甚至可能被敌对势力控制。
他们带着足以震动朝野的铁证回去,无异于闯入虎穴。京兆尹府、兵部的阻力,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代号“鹞鹰”的黑手,必然会在他们入城前后发动最疯狂的反扑。
而“花间派”的线索,更是如同一根冰冷的毒刺,扎进了洛兰卿的心里。
母亲……那个在他记忆中总是温柔笑着、身上带着淡淡药草香的女子,她的身世竟然牵扯到前朝覆灭的隐秘宗派?
商胤文占据“静庐”,使用带有花间派痕迹的刑具……这绝非巧合!难道母亲当年的避世,乃至后来的早逝,都与这些隐秘有关?懿城,那片埋葬着母亲青春和父亲深情的地方,下面究竟掩盖着多少不为人知的黑暗?
温若庭骑马护卫在马车旁侧,同样心事重重。柳丝竹酒馆里的醉话如同魔咒,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借刀杀人……不想让你赢……猜忌……”如果祈连关的败局真的是一个针对他的阴谋,那么幕后主使的能量之大、用心之毒,令人不寒而栗。这与他袖中断玉的重现、商胤文案、乃至如今京城的变天,是否都是同一张巨网的一部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断玉,冰冷的触感让他心头一凛。
皇帝的信物……陛下现在到底怎么样了?邓梦掌控后宫和禁卫,陛下“三日未朝”……温若庭不敢再想下去。
他现在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必须保护好马车里的这个人。无论是为了破庙的救命之恩,还是为了解开自己身上缠绕的谜团,亦或是……心底那份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感。
车队一路疾行,归心似箭。沿途驿站换马不停,护卫轮流警戒,不敢有丝毫懈怠。
温若庭几乎寸步不离洛兰卿的马车,夜间扎营时也必定守在外间。他变得异常沉默,眼神却更加锐利,像一张拉满的弓,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的危机。
洛兰卿将他的紧张看在眼里。一次中途休息时,他隔着车窗轻唤:“三月。”
温若庭立刻策马靠近:“公子?”
“不必如此紧绷。”洛兰卿的声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递出一小碟精致的点心,“路途尚远,保存体力。京城……才是真正的战场。”
温若庭看着那碟点心,又看看洛兰卿苍白的脸,心中微暖,接过点心,低声道:“公子伤势未愈,更需保重。”
他顿了顿,看着洛兰卿的眼睛,问出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问题,“公子,懿城‘静庐’……您可还记得什么?”
洛兰卿闻言,眼神微微一黯,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
“记忆很模糊了。只记得母亲身上总有药香,她会抱着我在院子里看星星,教我辨认草药……‘静庐’很安静,竹林很多……后来,父亲来接我们回京,再后来……”他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痛楚。
显然,那段时光留给他的美好记忆极其短暂,更多的是离别的伤痛和母亲早逝的遗憾。
温若庭看着他眼中的痛色,心中也跟着一沉。关于“花间派”,洛兰卿似乎真的不知情。这条线索,恐怕只能回京后,从洛兰兮提到的母亲遗物和宗卷中寻找了。
接下来的路程,两人都陷入了沉默。洛兰卿闭目养神,实则是在脑海中梳理着所有线索,推演着回京后可能面对的局面。
温若庭则一边警惕着四周,一边反复回忆着破庙中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将那模糊少年清俊的面容与眼前洛兰卿苍白虚弱的脸庞更清晰地重叠在一起。
距离京城,还有三日路程。山雨欲来风满楼,无形的压力如同越来越厚重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青帷马车碾过官道,辘辘轮声单调地敲打着寂静。车帘厚重,隔绝了外间初冬的萧瑟与窥探,只留一室暖融的昏暗与……难以言喻的焦灼气息。
车内熏炉燃着安神的苏合香,袅袅青烟盘旋上升,却驱不散那份无形的、令人心悸的粘稠。
洛兰卿斜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软榻上。
重伤初愈,长途跋涉终究耗神,他脸色依旧带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唇色也淡,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光线下亮得惊人,带着一丝慵懒的倦意和若有似无的探究,如同猫儿打量着爪下的猎物。
他并未束发,墨玉般的长发随意披散,几缕滑落肩头,蜿蜒在素色的锦袍上,黑白分明,惊心动魄。
温若庭端坐在他对面的短榻上,脊背挺得笔直,如同绷紧的弓弦。玄色的劲装几乎要融进车厢角落的阴影里,唯有那双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泄露着主人内心的惊涛骇浪。
车轮碾过一块碎石,车厢猛地一颠。
“唔……”
洛兰卿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身体随着颠簸微微晃动。他并未看向温若庭,只是蹙着眉,抬起那只未受伤的手,指尖轻轻按了按自己的额角,姿态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惹人怜惜的脆弱。
“这路……越发难行了。”
温若庭的心跟着那声闷哼猛地一揪,几乎要脱口而出询问。他强行压下喉间的冲动,硬邦邦地应道:
“公子忍耐些,过了这段便好了。” 声音干涩紧绷。
“忍耐?”
洛兰卿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眼波流转,终于落到了温若庭身上。那目光如同带着钩子,慢条斯理地滑过他紧抿的薄唇,绷紧的下颌线,最后落在他紧握的拳头上。
“三月,你这般如临大敌……倒比这颠簸的路途,更让我觉得不适呢。”
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鼻音,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羽毛搔刮着耳膜。
温若庭只觉得一股热气直冲耳根,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避开了那灼人的视线:
“奴才……不敢。”
“不敢?”
洛兰卿轻笑出声,那笑声低低的,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在密闭的车厢里回荡,撞得温若庭耳膜嗡嗡作响。
“你还有什么不敢的?破庙里替我挡箭时,那股子狠劲呢?”
他微微倾身向前,动作牵动了伤处,让他又蹙了下眉,却并未停下。这个动作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温若庭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长睫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以及苍白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
一股清冽的冷香混合着淡淡的药草气息,随着洛兰卿的动作侵袭而来,霸道地钻入温若庭的鼻腔,瞬间侵占了他所有的感官。
那气息,如同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洛兰卿的目光停留在温若庭的腰间。那里,除了他惯常佩戴的佩刀,衣袍下似乎还藏着一个硬物,勾勒出一个小小的、方正的轮廓。
温若庭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身体瞬间绷得更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右手不着痕迹地覆在了那个位置——正是藏着那半枚蟠龙断玉的暗袋!
洛兰卿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光芒,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他并未点破,反而伸出那只骨节分明、苍白修长的手。
指尖并未直接去碰温若庭覆在暗袋上的手,而是极其缓慢地、如同描摹一般,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轻轻拂过温若庭腰侧那个硬物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