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缓缓抬起头,只见容昭站在她身前,眉目如画,但眼底却泛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宠溺。
“皇兄。”
太后殿中,香烟袅袅,珠帘微晃。
金丝织凤的大屏风后头,是太后素日最常栖身的小暖阁。她倚在榻上,身披月白织锦披风,姿态端凝,手中却拈着一串佛珠,转得极慢极轻,似是心绪未宁。
殿中只她一人,连近侍都被遣了出去。
“这死丫头……”她低声咕哝,眼角细细的纹路微微收紧,“回来三日了,竟连一声请安都没有。”
她这几日早朝时见着礼部那员外郎跪在之下,本以为不过是循例替她放出个风头,哪知一句话没说完,便被那孩子震怒呵斥,连罪名都拟得齐整利落,快得让她这位太后连袖子都没来得及抖一抖。
“真是长本事了。”太后笑着,笑意却寒,珠串“啪”一声断了,檀珠滚了满地,“才出宫一遭,回来便不知规矩了。”
她缓缓站起身,踱步至窗前。外头是赤红色的廊檐,还有积水顺着屋檐滴落。
她眯着眼望着那一角残雪,慢慢道:“都说她病了,不见人,不进食。哀家看,哪是病了,是在避着哀家呢。”
她咬了咬后槽牙:“避哀家……哼,好一个‘淮南公主’。”
片刻后,她又缓缓坐回榻上,眉目间的愠怒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冷静思索。
“不能再硬来了。”她轻声说,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虚空中的某人听,“她现在在外有了声望,在圣上心中也不同以往,若再逼得紧了,只怕真要翻脸。”
她转身回榻,取过一柄宫扇,掩面低笑一声:“但这皇宫里,哪有什么人是逃得出我手心的?”
指尖轻点案上玉盏,她吩咐门外:“来人,传章嬷嬷进来。”
须臾,一个面容严谨、头发半白的老嬷嬷低头入殿,行礼毕,太后轻轻点头:“让人查清,近日她接触了哪些人、说过什么话,尤其是那个叫苏嬷嬷的……哀家记得,此人是旧人。”
章嬷嬷垂首应下,太后继续悠悠道:“再去一趟礼部,替哀家看看那员外郎的族亲家眷都在何处,顺便……给他送点补药,岭南天热,别病死太快。”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却字字带寒。
“还有。”太后似笑非笑,“替哀家挑几个好人家,都是年纪合适、家世清白的,备着。谁说公主不配婚?只要是女子,就逃不过这一关。”
她闭了闭眼,仿佛已经看到那张清淡如雪的脸庞在她的安排下一点点失色,像当年她母亲一样,被一层层包进她织好的茧里。
长生殿内,空气凝滞,光线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在青砖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仿佛一层灰蒙蒙的纱。
君笙站在殿中央,逆着光,身形单薄得像一株风中的青竹。她微微抬起手,指尖冰凉,却稳稳抵住了容昭逼近的腕骨。
——他骨节分明的手,需要她双手才能捧住。
容昭的掌心滚烫,温度透过肌肤灼进她的血脉,连心跳都被烫得发疼。君笙低下头,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喉间几不可察地哽了一瞬,却又在抬眸时归于平静。
“皇兄,”她声音轻缓,像在哄一个执拗的孩子,“那位员外郎说得没错……绯绯已经长大了。”指尖稍稍用力,将他推开半寸,“我们该有些分寸了。”
容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掌心的温度倏然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刺骨的冷。指尖悬在半空,微微蜷起,像是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攥住一缕虚无的风。
“分寸?”他轻笑一声,眼底暗潮翻涌,声音却轻得近乎温柔,“朕养大的小姑娘,如今和朕谈分寸?”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掀起帘角,簌簌的声响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像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魅。君笙的手仍悬在原处,良久,才缓缓垂下。袖中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一弯月牙似的红痕。
她看着容昭转身,玄色衣袂扫过金砖,背影如刀劈开满室昏光。
一步、两步——
她的身子忽然晃了晃,像是被抽走了支撑的傀儡,踉跄扶住案几才站稳。
“公主这是何苦……”苏嬷嬷叹息着上前,将绒毯披在她肩上,语气心疼又无奈,“皇上选后在即,您这般闹脾气,反倒让外人看笑话。”
君笙盯着殿门的方向,目光空茫,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嬷嬷觉得……我是在吃醋?”
苏嬷嬷噎住。
公主到底是小孩子,会觉得皇上的宠爱要分给新嫂嫂了,总是要闹一闹。
紫宸殿,烛火摇曳。
容昭撑额坐在案前,双目紧闭,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翳。江源立在阶下,喉结滚动数次,终于硬着头皮开口:
“陛下,公主已及笄,按礼制……”
“江源。”容昭眼皮都没抬,“你活腻了?”
声音不重,却让殿内温度骤降。
江源后背沁出冷汗,却仍咬牙道:“天下人都盯着您的后宫!太后、朝臣、百姓——您能护她到几时?”
“咔”一声脆响。
容昭指间的朱笔断成两截,墨汁溅在奏折上,如血蜿蜒。他慢慢抬眼,眸中漆黑一片:“朕最后说一次——”
“滚。”
江源仓皇退下,殿门合拢的瞬间,容昭猛地挥袖,案上茶盏砸在柱上,瓷片四溅。
他盯着满地狼藉,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像是胸腔里挤出的血沫。
“长大了……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