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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外雨幕未歇,泥泞地面上雨水汇成细流,在甲胄的棱角上滴滴作响。林桉肃立不动,身披沉甲,宛如一杆冷铁长枪立于夜色之中。虽目视前方,耳神却始终落在帐内,连帘后传出的衣摆声响都未曾错过。
君笙步履平稳,自雨中而来,脚下泥泞仿若无物。她面容清冷,眸色寂然,未着厚裘,却叫人看不出一丝风寒之态。
“公主殿下,小心地滑。”林桉低声道,声音压在雨幕之下,态度毕恭毕敬。
她微微颔首,未作多言,径直掀帘而入。
帐中未燃火盆,湿气沉沉,带着一股泥土、血腥与旧纸墨混杂的味道。周明被反绑在草席上,身形佝偻,发丝凌乱如枯草,嘴角斑驳血痕未干,一身官袍早已污破不堪。他听见帘声,猛地抬头,却只见一双踏水而来的素履缓缓停在眼前。
他仰起头,与那人对视——
君笙穿着素色长裳,衣摆干净得如同不曾踏入人间,鬓发挽起一半,湿雾未沾,眉眼静若幽潭。她看着他,神色不悲不喜,甚至称不上冷漠,反而带着一种耐心,却令人脊背发寒。
“你不知道云城暴乱了吧?”她轻声问,语调淡淡,仿若说的是昨夜风雨几何。
周明一怔,本能地想辩驳,但眸光微颤,露出几分慌乱——显然,他确实不知。
君笙缓步走近,脚下无声,话却字字如刀。
“粮仓被围,府衙被焚,百姓死伤上百。”她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像一记闷雷,“按律查失职,是抄家问斩;可若是诱发民变,挑动暴乱……你该知道,那是诛九族的大罪。”
周明脸色骤变,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喘息。他的唇蠕动几下,却终究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让我猜猜,”她站定,语气温和得几近慈悲,“你背后那些人,做的不是只有木料的勾当,还顺手结了一批粮草?”
“是……是陈正说的……”他脱口而出,声音破碎,“他说……只是暂借周转,不会出事的……”
陈正,是昨夜被拿下的那名官吏。
君笙微微弯下身,与他平视,语气仍旧轻缓:“周明,如今你若不是被拿来顶罪,就该已经被灭口了。”
“我……我真的没……”周明下意识想辩,声音发颤,却终究压低了嗓音,满脸惊恐。
“可你亲自经手的鱼鳞账目册子,那可做不了假。”君笙站起身,走向营帐一隅的案几,指尖拂过冷硬瓷盏,水珠凝于指节,她仿佛未察觉,“你以为陛下在深山中,就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回头,眼中不带情绪:“你若还想活,就想清楚,是他们拿你当弃子,还是我给你条生路。”
她回到他身前,语调未变,却忽然多了一分肃意:“我会放你走。你传个话:云州营地出事,公主受伤,皇帝震怒,准备撤军回京。”
周明呼吸一滞,瞳孔猛然收紧,整个人仿佛被雷劈中般僵住。
他听懂了。
他就是个诱饵,公主这是好算计。
“你若不去说,就只有死路一条。”君笙缓缓直起身,“而且不仅是你。”
帐内静得几乎听得见雨滴落在帘角的声音。
“去说的话,你还是个大功臣呢。”
小姑娘笑的天真。
周明缓缓低下头,背脊因寒意而轻颤。
“可是……您的安危……”他喃喃。
“你不用管。”君笙语气依旧清淡,“出了这座山,本宫就是个病人。”
周明抬头,眼中浮现出一丝挣扎与希冀:“殿下……您能保我家人?”
她看着他,目光沉静如夜,终是轻轻点头:“能。”
话音落下,周明如蒙大赦,整个人仿佛脱力般瘫倒在草席上,脸上血污未净,却露出一丝死里逃生的茫然神色:“我照您说的做……”
帐外帘动。
林桉如影掀帘而入,俯身低声:“殿下。”
君笙拂袖而出,风雨稍歇,她在帘下站了一瞬,抬手将鬓角轻轻拢回,声音不高却稳如磐石:“林将军,去安排一下。送他回云城。用他自己的口,说那句话。”
“谨遵殿下吩咐。”林桉低声答应,身形如山,语气却不带一丝迟疑。
她步下台阶,衣摆掠过湿泥,未留半点痕迹。
不远处,帐幔后传来一声低唤。
“林桉。”
林桉回身,那声音沉冷而带寒意。
容昭不知何时立于帘外,未着龙袍,只披一袭黑锦夜裘。雨水落在他乌发上,他却像全然不觉,眼神如刃,眺着君笙远去的背影。
“找个面生的,把他送出去。”他语调清淡,“跟上他,等他做完该做的事情以后,处理掉。”
林桉一凛,立刻躬身:“是,陛下。”
容昭站在雨中,天光逐渐放亮,云雾缭绕的方向正是云城。
他望着那一片微光,眉眼沉静得近乎冷漠。
云城的暴乱,按着时辰,应该已被镇压。
那么——
好戏,也就该开场了。
各地实力都在蠢蠢欲动,云城的动乱刚刚平息,地面上的血迹尚未干透,围城的乱民才刚刚驱散,官军也不过是暂时稳住了局势。这时,云州巡抚府中却再度乱作一团。
“什么暴乱啊,都不重要了!”巡抚大人一脚踹翻案边的蒲团,面色煞白地拍着桌案吼道,“公主受伤——这才是天大的事!”
他手中捏着一封刚送来的密信,信上只有寥寥几字:“公主受伤。”字字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