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夜已深,云城料场沉入暮色浓重的阴影中。
东南方向,一片水洼沼泽幽深荒僻,白日里极少有人行。三更之后,夜雾沉沉,芦苇丛低伏如伏地的幽魂,草间偶有水鸟惊飞,拍翅声在死寂中惊心动魄。
林桉与林桦伏身于芦苇后,身后的几个出身羽林军被选拔出来的侍卫无声无息的都埋伏在树丛里,皆换上夜行衣,披风卷起风声微响,宛如掠过水面的暗影。
“哥,皇上说此处?”林桦压低声音,眼中神色凌厉。
林桉点了点头,目光沉稳如石:“今夜工料场调换之人,皆由内卫监控,唯独守料这处,巡夜兵突然调班,空出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有人故意引开了原班人手,造了这个空隙。”
他的话像刀锋在夜中划破皮肉。
林桦闻言眼神一冷,右手已缓缓搭上腰侧的长刃,拇指轻轻一挑,刃锋在夜色中泛起一点寒光。
“那就请他,入瓮。”
话音未落,远处芦苇深处忽有细碎响动,似有车轮碾过湿泥之声,一道模糊的人影正推着一辆载满木料的车,顺着浅浅的水洼边缓缓靠近。
林桉眸光一凛,左手轻轻一挥。
“上。”
埋伏在四周的羽林军悄然现身,如暗影浮出水面,四面合围,脚步声几不可闻,却封死了所有退路。
那人似有所觉,猛地停下车,警觉地望了望四周,忽然猛地掀开斗篷,转身就跑!
“拦下他!”林桦暴喝一声,声音如雷,整个人如箭般跃出,身形猎豹般矫捷,风雨裹身,直扑那道人影而去。
埋伏的几个人迅速跟进。
显然,那人不会武功,跑不到十步,就被一名士兵扑倒在泥地中,挣扎着尖叫。
“我、我是工料队正使——云城旧官,你们、你们不能乱来——”
林桦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湿漉漉的后颈,将人拎起来,一把将他摁进泥里,手中短刃“咔哒”一声抵在他颈侧,冷声道:
“你还有脸说你的官职?你调包木料、拿命换银,差点毁了一整道堤坝?”
那人满脸是泥,牙齿打颤,眼中却倏然闪过一丝凶光与狠意,咬牙道:“我……我不过是替人做事,真不是我主意!”
林桉走上前,蹲下身,黑靴陷进泥水里,他静静地盯着那人,眼中没有半点起伏。
“那你就说,谁让你干的。”
那人咬紧牙,闭上眼不言。
林桉冷哼一声,猛地一拽,将人从泥地中拖起,衣襟撕裂,肩膀一歪,疼得那人脸色惨白。
“压下去。”
身后两名士兵上前,反剪他双臂,将他死死按住。
就在那人被带走的瞬间,他忽然像想通了什么,眼珠一转,正要开口,却骤然听见——
“嗖——!”
一道极细的破空声穿透夜色,宛若毒蛇吐信!
林桉心头一紧,动作极快地猛然一扑,将那人整个压入泥中!
“嘭!”
一支带着寒芒的黑羽箭穿透夜风,从林桉方才的位置擦身而过,深深钉入地面。
“毒箭!”有士兵惊呼出声。
那一小片草地很快变色,枯黄蜷缩,毒性极烈。
林桦怒目圆睁,猛地拔刀,厉声:“有人灭口!查四周!”
他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趁乱自远处树林中急速奔出,身法迅捷,在泥沼与芦苇间穿行如鬼魅,翻身欲跃入山岩后逃窜!
“拦住他!”林桦暴喝,纵身追出,如影随形。
他脚步极快,绕过半湾湿地,脚尖一点,猛地跃起,一记肘击带着呼啸之力,重重击在那人侧肋!
那人一声闷哼,从树枝上坠下,摔入泥中。
几名靠近的士兵迅速上前,将他死死按倒在地,铁链缠身,动弹不得。
林桉快步上前,一脚重重踩在刺客膝盖窝上,听得一声骨裂轻响。
他回头俯视那个小官,语气森冷:“还跑?”
地上那个小官彻底崩溃,眼见箭杀来袭、逃无可逃,终于哆哆嗦嗦开了口:
“是……是户曹周明!是他命我换料……他说只要我办妥,事成之后就调我回郡里管仓库,银钱封赏……是他!是他啊!”
林桉神情冰冷,右手缓缓抬起,一挥。
“把这个杀人的,先押回去,严加看守。”
“是!”
几个侍卫齐声应下,将那个已经疼晕过去了的刺客拖走。
林桦站在夜色中,回望那枚中毒的箭矢所在之地,夜风猎猎,泥水淌过脚边,他低声问道:
“哥哥,你说……那支箭,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
林桉望着远方沼泽幽深处,声音幽冷如雾:
“陛下,已经等候多时了。”
林桦“啧”了一声,忽地笑起来,笑里透着森寒的赞叹。
“陛下果然是陛下,算得真准。”
说着,他一脚踹向那还在哆嗦着求饶的小官,冷笑道:
“走吧,咱们给皇上带份好消息回去。”
夜雨潺潺,像是从云层渗下来的冷泪,一点点淌进夜色最深处,淌进骨缝,淌进梦里。
营帐外,湿泥混着草叶的味道被风带进来,裹着寒气钻入鼻腔。君笙在梦中眉头轻蹙,睫毛颤了颤,下一瞬,眼睫倏然睁开。
她本能地屏息。
有低低的、沉沉的声音传来,仿佛有人在哭,又像是压抑的喘息,时断时续,被雨声压着,模糊得像梦。
君笙耳力极好,那声音仿佛从地底渗出,带着血腥、苦楚与痛意,一点点渗入她的骨头里。
她掀起薄被,披了件外衣便起身,帘幕轻掀,一道风裹着雨丝扑面而来,冰冷刺骨,像刀子划过肌肤。
远处营火被雨打得昏黄,火光晃得不稳,仿佛随时都要熄灭。唯独东南角一顶帐中,氤氲着淡淡红光,在风雨中稳定得近乎诡异,像个张开血口的深渊,吞人魂魄。
君笙循声走去,脚下泥水已没过鞋尖,雨水沿着她的衣摆向下滴落,一路蜿蜒进那顶帐中。雨滴敲打帘幕,哒哒作响,像无形的鼓点,催着人心跳加速。
帐内的光透出来,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在地面摇晃。
她抬手揭帘的那一瞬,鼻尖一阵淡淡血腥,寒气扑面,仿佛从炼狱深处走出的风。
她看见了容昭。
还有其他人,影影绰绰立在四角,如同十殿阎罗,垂手俯视这世间的罪孽。
容昭静静地坐在案后,广袖垂落,身影隐在火光深处。他不动,像是一尊沉默的审判者,惟有那双幽深的眼亮着,像是盯死猎物的野兽,冷冷地注视着跪在地上的那人。
那人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背脊青紫交错,嘴角溢血,嘴唇发紫,却仍咬牙一字不吐。火盆中烙铁泛着微红,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铁锈味与肉皮烧焦的苦味,旁边一碗清水早已被冷雨灌满,冷得快结了冰。
“你怎么来这里了?”
容昭像是终于察觉,语调一变。
他不喜她出现在这样的地方,拉着她就要往外走。掌心很热,君笙却觉得那热是从血水里捞出来的,带着薄薄一层腥气。
她乖顺地跟着他离开,只在回眸一眼时,看见地上的那人背部斑斓,脸色惨白,却依稀认得——白日里那个不起眼的小官,周明,是管着仓储细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