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当心着。”小厮扶着崔勃,让他从牛车上下来。
崔勃一只胳膊横在小厮的颈后,整个人都软绵绵地压在了小厮的肩膀上。从牛车上下来后,崔勃便将胳膊放下:“回去以后别乱说。”
小厮:“小的明白,小的扶郎君回去休息。”
崔勃在小厮的搀扶下进门。一进门,管家带着几个家仆趋上前来,弯腰道:“大郎君回来了!”
崔勃从鼻腔里发出了一个轻音,然后便往自己的院子走。管家与众男仆人忙退到一旁,给崔勃让出了路。等崔勃过去,管家便直起了腰,冷声道:“还不把这背主忘恩的奴才给锁了!”
众男仆不由分说,上去便把跟在崔勃身后的小厮压下去,反剪了手,用麻绳捆住。
“郎!郎君!”小厮受到惊吓,挣扎着大声叫起了崔勃。
崔勃早已回头,此时才回过了神,立刻拧起了眉毛喝道:“你们干什么?!”
管家冷冷地瞪了一眼那小厮,然后转过来,弯着腰赶紧对崔勃道:“大郎君息怒。这是尊翁的意思,要小的们把他锁了,送到伏孝伏大人的府上去,听伏大人的发落。”
崔勃自然知道那小厮先前遇到伏孝的事。那小厮一听是崔拂要锁他,更怕了,只是忙不迭地向崔勃求情:“大郎君,您要救救小人呐!”
崔勃:“我现在就去见阿翁,你们都等着,都不许走,听见没有!”
管家:“是!是!”
崔勃转身便往崔拂的住处走去。刚到书房外的廊下,书房的门就打开了,接着崔拭从里面走了出来。崔勃脚步一顿,随即又更加急切地向崔拭走去!
“二叔。”崔勃停下来,恭恭敬敬地向崔拭行礼。
崔拭负着手:“行色匆匆,是要去何处?”
崔勃忍着不甘道:“阿翁叫管家锁了我的小厮,要送去给伏孝处置,我想问问为什么。”
崔拭:“你那小厮在外面公然羞辱伏孝,还不该锁吗?”
崔勃这才知道崔拭是故意在这里等自己的,当下有些脸红,又嘴硬道:“是那伏孝先目中无人的。我要送端王几瓶好酒,让端王府的仆人跟着去拿,这关伏孝什么事,他也要管。二叔可知,今天那梁桢也来找我的茬,我急着上回的教训,今次都没与他计较,还好吃好喝地招待了他。现在阿翁却要在家里锁我的人,我…我委屈!”崔勃说到急处,将袖子一甩,猛地转过头去。
崔拭哼笑了一声,又道:“若不是因为你在梁桢的事上处理得当,那小厮此刻还能活着吗?你错就错在不应纵容侍从羞辱伏孝,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崔氏不能容人。伏孝原是从端王府里出来的,你应该更对他好才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这怎么行?”
崔勃转过脸来望向崔拭:“我知道,不过他也是为了维护我们崔氏的声誉。嗨!他懂什么,以后我多教导也就是了!二叔您饶了他吧,那么家仆看着,您让侄儿我的面子往哪里搁?”
崔拭:“你多教导?那我看他是死定了。”
“哎呀,二叔!”崔勃脸又涨了起来。
崔拭:“你阿翁锁他去给伏孝赔罪,伏孝难道还会杀他吗?还不是说两句就把人给送回来。你也要上点心,找个机会,好好地安抚伏孝,不要总是这么目中无人的。君子之泽……”
崔勃接道:“我这就备好谦礼,先叫那不成器的奴才送去,改日我亲自给那姓伏的道歉去但您别说什么‘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的之类话了,听得侄儿心里实在惶恐。若叫列祖列宗们听去当了真,晚上再来训斥,那侄儿可受不起!”崔勃说完又深深地揖两下!
崔拭叹气,也只是摇头罢了。崔勃糊弄了两句,又说急着要找崔庭,恭恭敬敬地向崔拭告辞,这才退下了。
梁桢也是到了月亮升起时,才从满堂花醉里出来。
刚一出门,梁桢就愣住了。他望向天空,有几片东西落在他的脸上,带来冰凉的触感。
四月的天气,怎么会下雪?
梁桢有些疑惑地低头,再把目光向街外抛。湘南河畔车如流水,却没有一辆是空的。就连河道的游船上都载满了人。人们纷纷把脸伸出窗外,想要感受这场奇异的春雪。
“阿桢!”
梁桢正有些焦灼,却听见一声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循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处,莞尔坐在车前,车厢的帘子被掀起,梁休一手撑帘,正探出身来望着他。
梁桢抬脚便向那马车走去。
“阿兄,你怎么来了?”梁桢快步来到马车前,一开口却有些心虚。
梁休望着他温声道:“先上车吧。”
梁桢快速看了一眼莞尔,然后就将目光一垂,低头钻进了马车。
车帘被重新放下,随着帘外的一声轻喝响起,马车粼粼地驶动了起来……
两个人坐在车厢里并不拥挤,可梁桢还是感到很不自在。即使他已经休息得够久,现在车厢内也依然弥漫着酒气。梁桢不敢抬头看兄长的眼睛,扶在膝盖上的手也有些发麻。
“崔勃可有为难你?”梁休道。
梁桢抬起头,发现梁休的表情虽然严肃,却是十分关切地紧望着他,心里顿时一热!那些羞愧和紧张的情绪也瞬间得到了缓解。
梁桢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请我喝了点酒。”
“真没有?”梁休望着梁桢的眼睛。
“真的没有。”梁桢也望着梁休的眼睛,认真道。
梁休的眼神这才放松了,竟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意,叹道:“下午管家派人来告诉我,说你跟着端王府的那个裘惊鹊匆匆忙忙地出去了。我担心你有事,所以出来寻你。我刚从端王府过来,才知道裘惊鹊带你来了这里,为了救扶松是吗?”
梁桢:“是。但裘惊鹊本来是来找你的,你不在,她才找的我。”
梁休摇头:“你太冲动了,为何轻易答应她?”
梁桢低下头道:“我也是想还端王一个人情罢了。这次要不是他和谢芳一起帮忙,我也没办法戴罪立功。”
梁休:“我也不是怪你,只是东都和前线不一样,端王和崔氏之间的关系暧昧。咱们此番得胜还朝,身份本来就很敏感,不能再介入到他们的事情里。”
梁桢:“我以后会注意的。”
梁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是怎么脱身的呢?”他很了解梁桢,除非梁桢自愿,否则没人能逼他把自己喝成这副醉醺醺的样子。
梁桢抬起头来,又恢复了平时那种置身事外,波澜不惊的常态:“硬撑而已,我想只要崔勃喝醉了,这事也就了了。公良犀也在,他好像有意要替我解围,自己也喝了不少。我后来借更衣出门,回去的时候走错了房间,遇到一个用纱巾遮面的女子,应该是公良犀安排的。那女子替我安排在那间房里休息,还让一个小厮留下来守着我。我想她可能是担心公良犀那头搞不定,我又走了,他们会难办,所以才做出这样的安排。我就在那间房里休息,后来等酒醒之后便离开了。”
梁休:“那你如何知道那女子是公良犀的人呢?”
梁桢:“她气质不俗。言语之间都非常维护公良犀的声名。”
梁休脸上划过一抹了然:“唔,那应该是公良犀的家眷吧。”
梁桢垂着眼眸,过了一会儿抬起道:“阿兄,你有没有想过,裘惊鹊遇上这种事,为什么会先来找你?你与她素未谋面。”
梁休:“我刚去过端王府,当时端王进宫去了,东宫一般人进不去。因为这样裘惊鹊才会来找我吧。毕竟你才跟端王一起打了胜仗,我们家离满堂花醉也不远。”梁休倾身向外,撩起车帘道:“莞尔,回去吧!”
“是,郎君!”莞尔在外面回应道。
梁桢从飞起一线的窗帘缝隙往外看,此时才发现他们根本没有走远,一直在沿着湘南河畔行驶。应该是梁休担心他在崔勃那里受了委屈,已经准备好要随时回去替他讨回公道。
梁休放下车帘,对梁桢道:“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
梁桢目色温和地点了点头,然后把脸微微转向了窗外,望着外面下得越发稠密的夜雪,梁桢的眼中却仿佛浮起了犹豫。
“郎君,下雪了。”
小厮提着盏灯,已经安安静静地走了一路。这雪下得叫人毫无防备,小厮担心主人衣衫单薄回头再冻生病了,正巧碰到主人停下了脚步,小厮赶紧提醒了一句。
月盘如银,其间有暗影摇动,仿佛是月桂的枝叶在随风摇晃。彼时桂叶化成了新雪,一片片地从天空中坠落。其中有几片刚好落在小厮身边的那个男子的睫毛上,仿佛在人间找到了归处。
晏珝一身月白常服长身玉立,他背手站在巷口外,目光还望着远处空旷的街道。听到小厮说话,晏珝的目光才凝在了近处飘飞的雪花上,淡笑道:“是啊,下雪了。都已经四月了,还会下雪吗?”
身后有车轮声响起,晏珝脸上的温和与寂静都消失了一下,忙推着小厮,自己也一起往巷口里退。等到站稳,主仆两人才回头望去,一辆牛车来到他们的身边,也慢慢地停住了。
车帘被撩起,露出一张带着帷帽的脸。
帷帽下伸手撩开了纱帐,露出了一张光洁的脸庞:“郎君。”因为坐在马车上不好行礼,商婴便简单地欠了欠身。
小厮随即垂首,此后便一直保持着这个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