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人今日又有何见教,说吧!”
崔勃把目光投向了梁桢,沾了酒气的双眼中带着迷蒙的讽笑。
梁桢眼中的冷气渐渐散去,转眼已恢复了正常:“下官今日来是想感谢崔大人。前线一战动员前,大人曾向端王殿下举荐过下官和梁洪。”
崔勃脸上的笑消失了一会儿,正要说话,屏风之外又传来响动。门被推开,公良犀急步从屏风后面走了进来。
崔勃好整以暇地坐着,脸上似笑非笑。梁桢回头望来,脸色也十分平静。独公良犀一人是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他不免感到一阵尴尬。
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公良犀抬起头,直望向梁桢:“桢元怎么自己上来了?叫我在下面一通好找。正想请你上来喝酒,没想到你比我的动作还要快。”公良犀爽朗地笑道。
梁桢淡淡一笑道:“我不懂这里的规矩,所以自作主张,请公良大人原谅。”
公良犀有心想替梁桢解围,可他这么做很可能也会罪崔勃。梁桢也不想给那负责通传的小二找麻烦,故而只模糊地将意思一带而过。
梁桢愿意领情,公良犀自然高兴,微笑道:“桢元在战场上立功,我早就心向往之,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与君亲近。这里也不是官场,你和景观一样,叫我珍首就是。”说着又飞了一眼崔勃道:“景观与你在这里畅谈,把我都给忘了,可见他多盼着你来。唉?站着做什么,来!坐坐坐——”公良犀迈开步子走来,路过梁桢时一把抄过他一侧的手臂,亲亲热热地招呼他到案几前入座。
坐下后,公良犀道:“刚刚我进来时看你们正说得热闹,现在怎么都不说话了?”
从刚才开始,崔勃都只是闲闲地望着公良犀,对公良犀说的话,崔勃根本连一个字都不信。他之所以不揭穿公良犀是因为他刚刚被梁桢搅掉的那事终究不体面,对崔拂当日的教诲他也记忆犹新。此时崔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在为了借坡下驴。
但公良犀努力斡旋的态度却令崔勃感到如鲠在喉。仿佛在公良犀的心里已经认定万一双方有了冲突,崔勃肯定会吃亏。因为有了这种想法,崔勃连带着看梁桢更不顺眼,梁桢谦虚的样子在崔勃的眼里仿佛成了一种游刃有余的傲慢。
崔勃的这些心理活动,已经竭力放低姿态,只想息事宁人的梁桢是猜不到的。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崔勃表态,只有崔勃才能回答公良犀的问题。
梁桢表达了诚意,公良犀拼命地打圆场,崔勃没有令他们失望,也展现出了巨室子弟应有的风度,他微微地抬着下巴,望着公良犀懒懒道:“不是说喝酒吗?你是迟来的,难道还要我们带头不成?”
一句“我们”立刻让硝烟消失于无形。
公良犀侧身,对屏风外大喊道:“来人!”
小二从门外进来,站在席下,弯着腰道:“郎君有何吩咐?”
公良犀:“拿好酒来。”
崔勃插言:“除了刚才送给端王殿下的,把我的藏酒都搬来。再叫几个不怯场的歌姬来。”
“是,小的这就去给郎君们安排!”小二立刻转身退下了。
崔勃望着梁桢:“咱们难得聚在一起,今天一定要尽兴才好。”
梁桢极淡地一笑,却是一副甘愿奉陪到底的样子。
酒很快就送来了,梁桢侧头望着那些很快将房间占满的酒坛,这才知道崔勃说的“都搬来”是什么意思。
这是存心想让他醉罢!梁桢在心里叹息。
送酒的小二们退了出去,几道与房间气氛迥异的倩影跟着走了进来,每人的手中都抱着一件乐器。这些歌姬进来时的姿态与小二完全不同,她们的眼睛虽然都垂着的,身上却仿佛又几道看不见的,极细的蛛丝飞向了对面的几位男客。崔勃和公良犀的脸上带笑,都从容的很,梁桢却淡淡地望向了虚处。
崔勃:“奏些清雅的曲子来听。”
“是。”几位歌姬抱着乐器矮身,然后走到旁边坐下。舒缓的雅乐在那些水葱般的指尖下徐徐奏起。
崔勃撑着支地的右腿起身,从席上随意地拎起了一坛酒,然后走到梁桢身边,亲自弯下腰来要给他斟酒。
梁桢上半身挺起,想从崔勃的手中接过酒坛,却被崔勃虚晃着躲过。梁桢不禁抬眸,只见崔勃友好却略显执拗地看着他。梁桢静了静,只好改用右手护住了酒器的边沿。
崔勃将那酒器斟满,接着再给公良犀斟满,最后才给斟满。
崔勃俯身拿起桌上的酒器,直起腰,同时把胸前垂落的发丝挑到身后,对梁桢道:“桢元,今后你我勠力同心,当共同为朝廷效力。过去的那些误会,就让它们烟消云散吧!如何?”
梁桢望了望崔勃,接着横起袖子,慢慢地将酒饮尽了。
彼时民间的酿酒技术有限,坊间所售多为薄酒。崔勃收藏的这些酒却酒味浓厚,梁桢一沾唇便觉得和从前的那些酒着鲜明的对比。
崔勃随即也仰头饮尽,向梁桢亮了亮杯底,然后坐下,看起来很高兴。梁桢伸手朝向那坛酒,崔勃却按住,转头道:“你过来,给梁将军斟酒。”崔勃的目光扫向了其中的一位歌姬。
那歌姬弯了弯腰,将手中的琵琶放下,然后提着裙子起身,往梁桢身边走来。
梁桢立刻望着崔勃道:“我自己来就好。”
那歌姬步履不停,崔勃也不叫她停,含笑看那歌姬走到了梁桢的身边跪坐下来,螓首低垂,柔柔怯怯地问道:“郎君可是嫌弃奴家粗笨?”她一坐下,周围便浮起了一阵幽然的花香,不知是她粉色衫子上的,还是从那段裸露的脖颈上散发出来的。
梁桢不看她,过了一会儿才道:“不是。”
“那奴家给郎君斟酒吧。”那歌姬莞尔一笑,臀部离开双腿,从梁桢的手里接过了那坛酒,同时缓缓地直起了上半身。拖长的衣袖拂过梁桢的虎口,还未完全落下,梁桢的手已经放回到了腿上。
一声不吭地等那歌姬斟完酒,梁桢端起酒器对崔勃道:“多谢崔大人当日的举荐,将来若有下官能够效劳之处,还望大人不吝开口。”说罢仰头将酒饮尽,不同于方才的从容,梁桢昂首时仿佛带着一丝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
崔勃端起酒器,大大方方,从容饮尽。
同样都是饮酒的动作,崔勃看上去自然风度翩翩,自在风流。梁桢虽然严正,但他身上果断敏捷的气质在世家子弟身上却是难得一见的。
那歌姬悄悄地望着梁桢,眼睛都变得明亮了起来。当她垂下眼眸,又要往梁桢的酒器里添酒时,梁桢却按住了器口,淡淡道:“够了。”
秋水般的眸子抬上来,歌姬发现梁桢到现在还没看过她一眼,不禁大感失落,只好乖乖地把双手收回。
梁桢望着崔勃:“刚才的两杯酒是向大人致谢。下官平日不善饮酒,请崔大人海涵。”
崔勃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勃也不敢勉强。梁将只管坐着休息,酒嘛,就让我和珍首喝好了。”说着望向了公良犀。
公良犀忙接道:“是啊!是啊!景观,我陪你吧!”
“好啊!”崔勃望着公良犀笑道。
梁桢本想就此告辞,现在却不得不再多坐会儿。期间几乎是崔勃和公良犀在说话,梁桢偶尔配合几句而已。但崔勃的酒兴仿佛越来越浓,公良犀眼看着已经败下阵来,大概是为了安抚崔勃,也不敢叫停。还是梁桢看不下去了,在那两人还在高谈阔论的时候将脸侧向旁边道:“给我斟满。”
那歌姬有些诧异地抬头,随即一欠身,直起身来给梁桢斟酒。
崔勃见梁桢主动举杯觉得很惊喜,等梁桢一饮而尽,崔勃简直就要心花怒放了!他开始频频地邀请梁桢举杯。梁桢不吭声,对崔勃来者不拒,一心只想崔勃快点喝醉。很快梁桢就感到胃中酒气翻涌,换做常人早就要叫停了,可他偏偏习惯了身体上越难受,精神上就越要自己忍耐。
公良犀挡不住酒精上头的崔勃,梁桢对外界的感受也不如开始那样灵敏。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坚持了不知多久,只见崔勃身子前倾,两个手肘支在案台上,拿杯子的那只手向下坠,最后在半道将手指一松,手里的酒器“啪!”地一声掉在了案台上。崔勃醉眼朦胧地望着那个躺平的酒器,傻傻一笑,露出了偃旗息鼓的意思。
公良犀身子一沉,扶额向身后的凭几靠去。梁桢的心里也刚刚才轻松了一点,就听崔勃道:“你们怎么还不过来给梁将军敬酒?梁将军活捉过计勒的小王子,这可是我大越,大越朝的英雄啊!”
梁桢脑中出现了一段空白,没过多久,腿上和脖子上便传来绵软的压迫感,梁桢又忽然重新和外界恢复了联系。
“将——啊!”绵软的声音突然急转直上!刚才给梁桢斟过酒的那名歌姬跌坐在旁。其他还来不及上前的歌姬也不再向前,全都惊讶地望着伏在地上的姐妹,又抬起眼睛,望向梁桢。
梁桢也望着地上的歌姬,他习惯了面无表情,好像对什么都不关心。旁人现在看他,除了觉得他酒气未散,满脸通红,也是一样的感觉。
那歌姬侧伏在地上,也回过头来望梁桢,姣好的脸上又是惊愕,又是委屈。梁桢反应过来,立刻向前伸手,好像要扶那歌姬起来。那歌姬见梁桢如此,向她伸手时脸上好像还有点愧疚和慌张,当下她的眼神便从惧怕变成了温柔。
那歌姬将臀部离开地面寸许,想撑着梁桢的手臂起身。梁桢的手刚碰上那个被薄纱覆盖的柔软香肩,手臂也被缠上。那歌姬起身起了一半,忽然因为失去了支撑跌坐在地……
那歌姬抬起头来,发髻上的簪子掉了一个下来,半垂半挂地勾在发丝间。她咬着唇,一双美目泫然欲泣,正不敢置信地望着梁桢。
“哈哈哈哈——!”雅间里爆发出狂笑,崔勃整个人都向后倒去。公良犀也离开了凭几,一双手肘撑在案面上,把脸埋进了手心,肩膀不时地抖动着。
“对!对不住……”梁桢有些仓皇地转开脸,通红的脖子上暴着青筋。他现在自然是又窘又气,可像梁桢这样的人,哪里会知道这风月场上的规矩。
今天的东道主是崔勃,这些歌姬相当于都是他雇来的,让他高兴是第一要紧的任务。而且这些歌姬平时见到的不是达官权贵,就是富商巨贾,可谓阅人无数。梁桢表现得如此生涩,也只会让这些歌姬们觉得他年纪小,脸嫩,好拿捏。
此时崔勃笑得越放肆,那个跌坐在地上的歌姬不仅不会难为情,还会因为崔勃的笑声被鼓励到,因此很快就重新调整好了状态,目光也变得含情脉脉,越发的欲说还休了起来……
那歌姬自己撑着地,缓缓地跪坐起来,姿势和表情都很收敛,可说不上哪里不对,总比别的女子魅惑。她面向梁桢时,低头的动作也越发的柔婉:“郎君刚才说对不住什么?是抱了奴家,还是抱了一半就松手了?”那尾音如琴弦般被轻轻勾起,干净利落,余味幽长。
那歌姬模样文雅懵懂,这自然是装的。因为她后面那些站着的歌姬们都在低头忍笑。
梁桢的确是醉了,所以才会失去了方寸。但即便他醉了,他也对自己此刻遇到的事感到万分的荒唐。沉默片刻后,梁桢站了起来。
暧昧的气氛停止了流动。
崔勃微微抬起头道:“梁将军要回去了?”
此时的崔勃靠在凭几上,神情慵懒,望向梁桢的表情很随和。但他的眼神里却透着深深的冷漠。这冷漠不是出于崔勃一直以来的骄傲,而是一种他早就料到会是这种结局,到头来却发现自己不想接受的感伤。
也许崔勃不想梁桢走,也许他还在羡慕梁桢说走就能走。
公良犀暗自收回了望向崔勃的目光,再望向梁桢时又变成了刚才的那种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