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房门被轻轻地敲了三下,没有回声。门外静了静,房门被推开。
扶松端着盆从外面走了进来。
环顾了一下房间里面,确定没有人后,扶松把盆放在案几上,然后把帕子从盆里捞出来拧干。
裘惊鹊的房间并不脏,只是杂乱,东西乱摆乱放,可以想象她的生活习惯不太好,随手拿的东西也会随手放下,并不会归到原处。
扶松一向是以盆落下的地方为起点,开始收拾。此时他一手拿着帕子擦拭案几,一手把散落在桌上的东西往旁边放,方便留到后面再一起归拢。
他在宫中跟着李灼时便养成了不懒惫的习惯,那时他主要负责保管和养护永平帝御用的各类器皿。自从进了端王府,扶松只需照顾裘惊鹊一人,但因涉及到衣食住行各个方面,扶松的工作其实是变多的。
扶松想尽量在裘惊鹊回来之前收拾好,因此动作也很麻利。他随手拿起散落之物中的其中之一,刚要放下时又停下了,那是一枚埙。深色的陶埙在扶松十分白皙的手中显出了朱红色,埙的底部边缘刻了一个“暲”字。
“暲”乃端王名讳,引起扶松凝视的原因却不是这个,而这个字的刻痕很奇怪。
这个字的“日”字旁刻痕很新,周围有些陶面被划破时散开的粉末。旁边的“章”字从总体上看,字迹边缘圆润,刻痕柔和,是很久以前的痕迹。但它的上半部分,那个“立”字起始的一点一横再两点的笔画却十分清晰,相对下半部分线条显得更粗,已经完全覆盖了原有的旧痕,显然重新被描摹过。
门口传来动静,扶松的手一顿,想也没想便迅速地把陶埙包进了帕子里。
幸亏他没有想!裘惊鹊推开门时,扶松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裘惊鹊定在门口,也许是定得太久,她听到了端王的声音:“怎么不进去?”端王背着双手从后面走上前来,在裘惊鹊身后看到了站在房里的扶松。
扶松弯着腰,双手握着帕子,随着行礼的动作深深地抵在腹前:“奴婢见过殿下,女郎。奴婢正在给女郎收拾屋子,不知殿下和女郎驾临,奴婢有罪!”
“起来吧。”看见是扶松,端王和蔼道。
“谢殿下。”扶松直起腰,头依然低着。
裘惊鹊也让开了,垂着眼睛对端王道:“有劳殿下相送,小妹惶恐。”
端王:“我近来多在边境,花园许久没有修葺过了。郡主年幼,王府里也没有女眷,对你来说是沉闷了些。”
裘惊鹊低头:“殿下这么说,小妹无地自容。小妹流水浮萍,因为有陛下和殿下眷顾才有了这么好的栖身之所。殿下对小妹关爱有加,郡主天真无邪,世子知书达理,小妹内心已经对上苍充满了感激,怎么会觉得沉闷呢?”
走廊和屋檐遮住了午后大部分的阳光,只有一点洒在裘惊鹊的侧面,使她看上去宛如天鹅照影,优雅动人。可在端王的眼里,此时的裘惊鹊更像是她的名字——一只受惊的小鸟。
端王:“本王只是想告诉你,你如今是本王的义妹,不必过于拘束自己的行动。有什么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只要不出格,尽可以让人陪着去。”
裘惊鹊缓缓地抬头,目光中有一丝迟疑,但更多的却是担忧。
端王微微一怔!随即又放松下来道:“别人不知道你的性格,你若总在房里待着,说不定他们会觉得是本王苛待了你。”端王表情随和,说的显然也是一句玩笑的话。
裘惊鹊却仿佛认真地开始想,然后道:“如果殿下同意,小妹其实也想去外面逛一逛。”
端王:“去哪里?”
裘惊鹊的脸忽然有点红,微微低下头道:“只是坐牛车去街上转一转。”
端王安静了片刻:“本王待会儿要带世子和郡主进宫,就让扶松陪你一起去吧。他虽然一直在宫中,但比起你对东都还是更熟悉些。”
裘惊鹊低着头矮身:“谢殿下!”
端王伸出一只手虚扶,示意裘惊鹊起身。
牛车在朱雀大街上粼粼地行驶。
车厢两旁的帘子被撩起,外面的人能看到端王府的牛车,和里面坐着的一个戴帷帽的女子,还有一个根据衣着可以判断是王府的仆役。
裘惊鹊闲闲地望着窗外,面对无数隔着帷幕向她投来的目光却显得很不在乎,口里道:“刚才为什么要拿我的陶埙?”
扶松坐在另一边,微微弯腰道:“女郎进来时,奴婢正在收拾案几,看见裸露在外的陶埙,便顺手拿帕子擦拭,想清洁干净后再放进盒子里。奴婢不知那是女郎的爱物,女郎若不喜,奴婢以后不敢再随意碰触。”
裘惊鹊回过头:“你知道怎么保养陶埙?”
扶松:“奴婢从前在宫里负责保管御用的器皿,对陶埙,奴婢也略知一些。”
裘惊鹊:“哦,那依你看,刚才的那枚陶埙质地如何?有无瑕疵?”
熟悉陶埙的人都知道,陶埙成形打蜡后就不宜在上面进行镌刻了,因为埙壁的厚薄也会影响音质。
扶松保持着微弯着腰的姿势:“女郎的陶埙质地普通,原非上乘。但埙作为一种乐器,能否吹奏出好听的音乐关键还是在人。那枚陶埙的质地虽然不够完美,但依然有可能被吹奏出好听的音乐。”
裘惊鹊把脸转向窗外,声音里流露出笑意:“公公不愧是宫里出来的,有这样的见地,惊鹊真的很佩服。只是留在惊鹊身边,实在是委屈公公了。”
扶松的声音忽然有了一丝波澜:“奴婢妄言,请女郎恕罪!奴婢现在的任务是照顾女郎,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裘惊鹊的“只是”两字意味不明,也让扶松暗自心惊。
裘惊鹊没回应扶松,只是将身子略往外倾道:“车夫,去湘南河。”
车夫在外面应道:“是!”
扶松的表情在听到“湘南河”时紧了一下,但最终也没有说什么。
南岸金粉绮丽,伴随着琴笛萧瑟之音,通常只在小户深宅内婉转流传。自打中宗领北岸世家南渡以后,中原乐曲的开阔之风便将南岸表达男女相悦的靡靡之音改写成了文人骚客间抒发情怀的正音。女郎们也不必单单盼着那几个容许她们大放情怀的固定节日,而是可以随时戴上帷帽,走出闺房,光明正大地参与到原本只属于男人们的家国浪漫中去。
沿着朱雀大街往西,不过四五里,便来到了湘南河。沿岸灯火璀璨,簇拥着河面上倒映的一轮红日,在黄昏轻柔的晚风中,在温暖的春水间轻轻波动。
在东都,无论是想高谈阔饮,或是访美寻瑛,湘南河畔的“满堂花醉”都是一等一的好去处。
此楼非同一般酒楼,乃前朝有名的大商人曲桓为艺伎樾波所建。
当年曲桓历经千辛万苦逃过了北国的战火,与北岸的世家们一起来到南岸定居。虽然曲桓在北岸的房屋田产已全部落入北方诸胡之手,但他所携带的财宝依然足以让他成为当世豪富。曲桓长寿,一直活到七十一岁才寿终正寝。他曾在晚年为一位籍籍无名,还未正式出道的艺伎樾波赎身,又建造了这座堪称琼楼玉宇的地方给她居住,营生。
曲桓把樾波从风月场所带出来时,樾波才十三岁。此后樾波便一直陪在曲桓的身边,直到九个月后曲桓寿终正寝。樾波在曲桓死后才回到“满堂花醉”,除了少数贴身服侍她的人,几乎没有人再见过她。
满堂花醉共有四层,包厢两百,雅座上千,整座楼几乎占了这条街的一半。
裘惊鹊走入楼中,扶松跟在后面。
此时还未到晚上,一楼大厅里已经有了很多的客人。站在一楼大厅往上看,在二楼的凭栏里有很多人在走动。唯有三楼和四楼,虽然也是敞开的,但根据这座建筑的构造,人们无论站在一楼的哪个地方都无法看清凭栏之内的情形。
他们现身不久,立刻便有小二过来招呼。
“敢问女郎,可是端王府的家眷?”
说话的并不是小厮,小二听见身后有人说话,又听见“端王府”三字便连忙侧身让开。裘惊鹊也望了过来,只见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脸的客气地站在那里。
裘惊鹊没说话,按道理此时也应该由扶松代为回答:“正是。”
那小厮微微弯下腰道:“女郎安。小人是崔府的,我家郎君此刻正在楼上宴饮,刚才在窗内看见端王府的马车,所以遣了小人过来打声招呼。”
裘惊鹊这才开口:“不知是崔府的哪位郎君?”
那小厮微笑:“我家郎君是崔勃崔大人,尚书府的公良郎君此时也正在楼上。”
“哦——!”裘惊鹊微微颔首:“端王殿下今日不曾与我同行,烦你回去后替我谢过你家郎君。”
小厮把腰弯得更深些,又殷勤道:“女郎客气了。我家郎君刚才见女郎从马车上下来,却不曾看见端王殿下,因此也不敢贸然请女郎入席同坐,先遣了小的过来请安。我家郎君在这里收了几瓶好酒,一向想着要请端王殿下同饮。但殿下实在公务繁忙,我家郎君还找不到机会去请。今日碰巧遇见女郎,我家郎君想请女郎代他将美酒带回去请殿下品尝,不知女郎是否方便?”
裘惊鹊:“郎君的一番美意,我自然愿意效劳。”
那小厮笑道:“那太好了!郎君为女郎在楼上安排了雅间,女郎不如先去那里品茗休息,这里的侍女会陪着您的。让扶公公随小的去酒窖取酒就好了。”
“扶松,”
裘惊鹊转头,只见扶松脸色发白。当听见裘惊鹊唤自己,扶松把目光移动过来,眼神里似有绝望,望着裘惊鹊却又充满了渴望。
隔着帷幕,裘惊鹊一怔!她几乎没有迟疑,也没有去想原因,只是改口:“还是让这里的——”
“女郎不必客气!”那小厮一直都很客气,此时却放肆地截断了裘惊鹊的话。裘惊鹊慢慢地回过头,那小厮接着道:“想当初您在太子府的时候,我家大女郎,哦!就是当今的太子妃便时常与您在一起。我家郎君虽然没有和您见过面,但也从太子妃的口中听过您的为人,否则当初在那御宴上,他也不会为您抱不平了。我家郎君一向与端王殿下交好,如今女郎又成了殿下的义妹,这不是天大的缘分嘛!说句不敬的话,我家郎君早就把女郎当成自家亲戚来看待了!”
裘惊鹊望着那小厮,他脸上的笑容依然殷勤,在裘惊鹊的眼中却显得有些虚伪。裘惊鹊似笑非笑地牵了一下唇角,把脸微微地侧向扶松那半边:“你去吧,拿好东西便回来,我在雅间等你。”说完把脸转了回来,没有再看扶松的脸。
那小厮伸手道:“女郎请。”
裘惊鹊静立片刻,转身离去。
那小厮脸上保持着微笑,直起腰来对扶松道:“扶公公,咱们走吧。”说罢走上前来,双手扶上了扶松一侧的手臂,带他一起离开。
一路上,扶松都无法独自行走,全靠那个小厮半搀半拖着把他往楼上带。刚上到第二层,扶松的身子好像突然有了力气,随即又软了下去。
“哎!”
扶松一个不小心,在楼梯上一个撞到了一个行人。那人抱着胳膊低呼一声,抬头一望,眉心立刻松开:“扶公公!”
扶松也好像才发现对方,忙将身体从小厮的桎梏中抽离,向那人行礼道:“伏大人?奴婢不小心,竟冲撞了大人,请大人恕罪!”
伏孝:“公公怎么在此?是有公干吗?”
扶松正要开口,那小厮忽然上前,有意无意地把扶松往旁边挤,满脸殷勤道:“小的见过伏侍郎!”
伏孝望了望他,但还是转向一脸热切地望着自己的扶松,问他道:“这是?”
那小厮:“小的是崔拂崔大人的小厮。刚才崔大人在楼上看见端王府的女郎,所以着小的来请安,顺便准备了几坛好酒,想请女郎带回去,送给端王殿下。”
“不知大人为何来此?”扶松竟然硬生生地将那小厮挤开,对伏孝道。
扶松一开始就表现得反常,崔勃私底下的一些事伏孝也有所耳闻。后来听那小厮所言,伏孝大概就猜到了扶松反常的原因,脸上的笑意也渐渐被怀疑所稀释。
伏孝:“我约了几个朋友来此清谈,公公为何在此?”伏孝仍是望着扶松问道。
扶松:“奴婢本是要跟着去拿送给殿下的酒。但女郎一人在雅间等候,奴婢实在不放心。不知大人有否带随从出门,若有,能否麻烦大人着人去崔大人那里取酒?奴婢还要赶紧回去寻女郎。”
那小厮一听也急,忙道:“都已经到这里了,取酒也耽误不了多久,还是请公公多走一趟吧。”
扶松根本不理他,只是目光恳切地望着伏孝,伏孝虽没有龙阳之好,但看着本就肤色白皙扶松此时面无血色,心里既是不忿又是不忍,于是对那小厮道:“我带了两个随从,扶公公既然不方便,我可以让他们跟你去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