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桢望向了崔勃,随后微微垂眸道:“崔大人有雅兴,下官自会奉陪,此去只是更衣罢了。”
“哦,”崔勃眼底的冷漠瞬间散去了很多,又对那歌姬道:“没听到?还不陪梁将军去?”
“是!”那歌姬一欠身,慌忙提着衣裙起身,身上也没有了那样柔媚的气息,仿佛寻常侍女一般。梁桢转身往门外走去。
等梁桢出了门,公良犀便对剩下的那几个歌姬道:“你们也下去吧。”
“是。”歌姬们矮了矮身,一起退了出去。
房间里恢复了安静。
“为什么叫她们走?”崔勃问得很随意,看上去也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但他却是等人都走了才问道。
公良犀的脸此时呈现出猪肝色,脸上也有十足的疲乏,却依然好性子地摆出要努力劝崔勃的样子:“人家是战场上千锤百炼回来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你摆下这个脂粉阵能让他失色,就算是小王子,贺尔莫潘之流来了,也定要跟你说声佩服!佩服!”公良犀向崔勃拱了拱手,接着又道:“你看他刚才的样子,想让他做出更出格的事也难。咱们今天好不容易借这个机会能与他言和,你在舅父面前也好交代了。再说你妹妹将要大婚,东都就这么大点地方,梁桢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一介寒门,出身也不好,要是每回见你都和你较一回劲,别人笑话的不还是你吗?他素日再目中无人,今天也算向你低头了吧?至于过去的那些恩怨,实在也不必与他计较。”
崔勃依靠在凭几前,双手扶在扶手上,过了一会儿忽然冷冷道:“便宜了那蹄子。”他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神,望向一旁的公良犀道:“你刚才说什么?”
公良犀只是摇了摇头:“我说,你满身的酒气,不如先在这里歇息,等晚些时候酒气散了再回去。我也去和梁桢说一声,让他先回去吧,省的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崔勃点头道:“还是你细心些。今天没想到连累了你,你的脸都红了。”
公良犀勾了勾唇:“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个吗?你快去榻上躺着,我去找梁桢。”他撑着席子,有些艰难地起身。
梁桢刚才说要更衣,其实并非完全是托词。一开始他是真的想走,可一看见崔勃那副吃定他会怂的样子立刻就不想这么做了。现在他只想让自己清醒一点,能熬到崔勃主动放弃。但那些酒好像已融进了血液里,梁桢吐完后反而更晕了!
“郎君。”
梁桢出来时,那歌姬仍在门口等他。梁桢头晕脑胀,见那歌姬也是头大。不想和她纠缠,梁桢迈开步子便往雅间走去。那歌姬跟在后面,梁桢越走越快,步履如风,那歌姬渐渐就跟不上了。
走廊里空空如也,眼前的地面仿佛变成了海面,不断地起伏着。梁桢此刻完全是凭着自己的意志在前行。来到走廊深处,其中一间雅间的门牌是背着的。梁桢停下了脚步。出于将士的本能,他又扫了一眼旁边那间雅间的门牌,上面写着“倾盖”,的确是公良犀之前单独待过的那间。梁桢这才放了心,感觉到旁边有人正从远处要追上来,梁桢一推门便走了进去。
“郎,郎君——!梁将军——!”歌姬焦急地唤了两声,可梁桢早已经走进去了。
天青色的衣摆绕过了屏风,在屏风前戛然而止。
眼前的房间里既没有崔勃和公良犀,也没有那些歌姬。只有正中站着的一个窈窕的白色背影,还有一个小厮,此时侧对着门口,站在离门口更远一点的地方。
那个白色的背影一听到动静便立刻转身,姿容胜雪的脸上覆着一面纱巾,遮住了大半张脸。正因如此,梁桢才能及时发现她眼睛里一闪而逝的担忧。那女子望着梁桢,仿佛是在确定什么。
“你是——”过了一会儿,那白衣女子开口了,她对梁桢的身份显然还有些怀疑。但她寻问时的语气就像屋檐下自然融化的冰锥,清冷,又很舒缓。
梁桢面对两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既没有开口询问,也没有为自己解释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等那白衣女子把话说完。
“梁将军!”
歌姬进门,顿时把那白衣女子的话给打断了。
歌姬进来后,越过梁桢的背影,马上就看到了站在前面的白衣女子,梁桢不说话,歌姬自然也定住了。她的目光顺着白衣女子的脸缓缓下移,也没发现什么,便目光微垂地站在那里,眼中布满了犹疑。
“你先出去吧。”那白衣女子道。
那歌姬垂着眼眸道:“奴家是崔大人派来服侍梁将军的,若是一个人回去了,恐怕崔大人会责怪。”
那白衣女子的语气很随和:“崔大人和公良大人都已经醉了,此刻都已歇下,你也不必去打扰,下去休息吧。”
话音落下,那个一直静静站在不远处的小厮便走到了那歌姬的面前,从袖中掏出一个鼓鼓的钱袋子递给那歌姬:“这是二位大人赏的。”
梁桢背对着他们,只觉得身后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忽然响起衣服的窸窣声,紧接着那白衣女子道:“东西拿好,下去吧。”
梁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回头。
那歌姬用双手握着钱袋子,怯怯道:“奴,奴家还是留下来伺候梁将军吧。”
梁桢垂眸,用长睫遮住眼中的厌烦。那白衣女子迅速地扫了一眼梁桢脸上的表情,语气依然随和道:“不用了,这里有我,你去吧。”
那歌姬也是怕崔勃不知情,但白衣女子说了不能去打扰,她也不敢去隔壁验证,毕竟世族的贵女她也得罪不起。
“梁——”那歌姬忽然抬头,目光直射向梁桢的背影。
“下去。”温和的声音陡然转凉,没有一丝严厉,只是与对方拉开了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梁桢不禁望上来,只见那白衣女子望着那名歌姬,脸色依旧平和。
“是,奴婢告退。”那歌姬由于紧张忘了改称呼,说完便退了出去。
那白衣女子轻舒了口气,望向梁桢时的目光也和开始望向那歌姬的目光一样,随和却不显轻浮: “隔壁的两位大人都醉了,他们已经歇下。这间雅间留给郎君一人休息,希望郎君不要嫌弃。”
梁桢此时才发现空气里有熏香的味道,这味道宁神静心,一点都不张扬。
“敢问尊驾。”梁桢道。
“不敢。”那白衣女子忙欠了欠身,然后缓缓道:“大人今天冒犯将军虎威,实在不该。本不该找理由的,但若将军能理解他身上亦有一些无可奈何之处,他也一定会记住将军今天的人情。至于其他微末之人,将军不必在意。”白衣女子没有点明公良犀,可意思都表达得很清楚。尤其是最后一句,既避开了梁桢的问题,也顺带表明了她,或许还有公良犀对崔勃的态度,这自然是为了让梁桢的心里能够好过。只不过她说到最后,眸中浮起的那一丝像是说笑,又像是在自嘲的浅笑却让梁桢有点难解其味。
梁桢:“既然如此,那我先回去了。告辞。”梁桢还不能确定这个女子的身份,但仍以平等的身份和她告别,说完转身离去。
“郎君且慢!”白衣女子连忙喊道。
梁桢止步,又回头望来。那白衣女子的脸上顿时浮起一抹局促,可是很快低下头,向梁桢走来,等她在梁桢面前站定时,脸上的表情已经又恢复了正常:“郎君来去自由,只不过您现在身上的酒气颇重,若是马上离去,一来路上不太安全,二来您的家人看见了也会担心。嗯……郎君何不先在这里休息一会儿,等清醒了再回去?”她说起话来依旧真诚,也没有一点点想强迫别人的意思。可是这一次,梁桢却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恳求。
梁桢默了默道:“我休息一会儿再走。”
那白衣女郎的眼中立刻闪现出喜悦的光芒,温声道:“好,郎君就放心在这里安歇,这个小厮会守在这里,绝没有人会来打扰您。那,不打扰了,告辞。”说完对梁桢一矮身,然后便离去了。
小厮又弯腰等了一会儿,稍稍抬起一点头,随即低下,走上前,恭声道:“郎君安歇否?”
梁桢望向他,点了下头。
黄昏,当湘南河及其沿岸的建筑还想借今天的最后一缕余晖装点自己时,满堂花醉早已经亮起了烛火,成为整条湘南河畔最璀璨的所在。
除了一个地方——满堂花醉出门右拐的暗巷里。此时夕阳被高耸的建筑挡住,狭长的暗巷里提前进入了傍晚。四楼走廊的尽头有一扇窗柩为了通风常年都开着,从那里有一束光射出,被外面的墙壁折断了,跌落在下面的暗巷里。
端王府的车夫将牛车停在了暗巷外的不远处,他感到等待的时间有些长。倒不是他怕等,而是想到刚才扶松从满堂花醉里出来时的样子,心里着实还感到后怕。而且裘惊鹊也跟着扶松一起去了那条暗巷,也是到现在都没有出来。说来,也不知那暗巷是不是一条死巷呢……
害!想来想去,终究不能心安,车夫决定先悄悄地去看一下,只要看见他们没出事就行。
车夫来到了暗巷口,把身子藏在巷口外面,只把头往前伸。
暗巷里,两个人影相对而立。
扶松低着头,此时已经换上了他自己的衣服。光线太暗,唯一的一束光悬在扶松的头顶。
裘惊鹊抬起手,向扶松伸去。
车夫停留的时间比他想象中要久,但实际也没有那么久。裘惊鹊刚伸手,他便吓得把头缩了回来,也不敢停,快步就往牛车走去!
扶松的身子在裘惊鹊伸手的一刹那变得僵硬,裘惊鹊发现了,当时她的手已经停下,可她没有收回,而是立刻转向了扶松的头,替他拿掉了插在他发间的金步摇。
“这是大婚之物,看来东都里要办喜事了。”裘惊鹊看了看那根金步摇,忽然微微地一偏头,抬起手,把金步摇插进了自己浓密的云髻之中。
暗巷里唯一的斜阳打在了金步摇上,波动的光芒向外折射,照亮了扶松苍白的脸和惊疑的目光。
裘惊鹊抬头望向扶松,却是一脸的随意:“步摇自古以来就是为了约束女子,要她们规行矩步而存在的。往往越是丑陋的东西,越要用华丽的外表来掩饰。这支步摇戴在惊鹊的头上,要比公公要合适的多。”
扶松的表情有些僵硬,还有些发怔。
裘惊鹊安慰似的对扶松轻轻一笑,又道:“公公头上的步摇可以拿下来,但惊鹊头上的步摇……公公知道,是拿不下来的。”
扶松低头:“奴婢不敢!”
“公公别怕。”裘惊鹊舒了一口气:“如果惊鹊要与公公为敌,刚才就不会来救公公了。惊鹊今天只想跟公公说两件事。首先是想请公公相信,您的差事惊鹊过去不懂,以后也不会懂。经后公公该怎么当差都是公公的事,惊鹊既不会干涉,也绝不会多一句嘴。二,无论是谁头上的步摇,希望出了这个巷子,公公都可以把它忘了。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过了一会儿,那颗低垂的头颅慢慢地抬了起来。暗巷昏昏,扶松的一双眼睛却仿佛暴露在烈日之下。从没有人在这张脸上看到过这样冷静的眼神。
扶松很快就移开了目光,扶起自己的袖子向前伸手,白皙的手臂上遍布着青紫的抓痕。有一瞬间,裘惊鹊的眸光深深地震了一下!
发间的金步摇被轻轻地抽出,当最后几缕头发从步摇的尖部滑落时,一直动作都很轻柔的扶松突然看也不看地将那根金步摇旁边一扔,黑暗中立刻传来金珠撞上墙壁,然后散落弹地的声音!
扶松对裘惊鹊弯腰道:“天色已晚,女郎今日游湖品茗,现在应该累了,奴婢伺候您回王府吧。”
裘惊鹊望着扶松,温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