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婴对夏沿一行礼,温声道:“我也回去了,告辞。”
夏沿站在商婴的后侧一点:“女郎对郡主无微不至,为何却对世子有所偏颇?”
商婴脚步一停,慢慢地转过头,抬眸向夏沿望来。
夏沿的目光依然微垂着,神情儒雅随和。
商婴便又垂下了目光,只是又将身子重新转为正面面向夏沿,说道:“抱歉,我好像没弄明白大人的意思。”
夏沿:“世子已经九岁了,身形看上去却像五六岁的孩子。”
谢敏的确比一般九岁的孩子看上去瘦弱。那是因为永平帝不喜端王,而端王却先太子一步有了子嗣。越俎代庖,便是原罪。
平日端王也会刻意控制谢敏的饮食,导致这个本该是金尊玉贵的皇孙养得还不如寻常富庶些人家的孩子。端王府对外只是宣称世子先天不足,平时都在王府里养病。正因如此,宫里的祖父和王府的孙子至今都还不曾正式地见过一面。
这些内情外人也许会心存疑窦,夏沿却该知道得一清二楚才对。
商婴默然片刻,低了低头道:“大人提醒的是,是我平日疏忽了。”
她一点都不辩驳。
有一刻夏沿下意识地就想抬头,好在中途意识到,立刻停止了。他仍旧目光微垂,语气却很温和:“请女郎不要误会我的意思。世子身体瘦弱乃是因为先天不足,这需要慢慢地调养。但我想,能否先为世子找一位骑射的老师,带着他学些强筋健骨之道。在这方面,我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意识到夏沿语气中的自嘲,商婴也淡淡一笑,接道:“大人慧眼如炬,如有合适的人选,何不直接向端王殿下举荐?”
夏沿:“女郎是世子的姨母,世子年幼丧母,女郎对世子的关爱想来也不会比已逝的王妃要少。”
商婴只将头低得更深一些:“大人此话着实令我汗颜。选谁做世子的老师不仅要征得端王殿下的同意,也要有陛下的首肯。在这一点上,我恐怕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那个。大人是世子的老师,陛下的重臣,您的意见永远都是至关重要的。”
夏沿的目光种仿佛有一条河流在静静地流淌,过了一会儿才道:“女郎言重了。大军眼看着回京,到时我会去拜访谢将军。若他愿意在留都期间指点世子,这对世子来说会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商婴:“谢将军名满天下,世子若能得他的指点自然是好,只是又要劳烦大人了。”
“女郎言重了。时候也不早了,不耽误女郎金时,在下告辞。”夏沿向前一欠身,等商婴向他行礼后转身离去。走下石阶时,夏沿的脚步显得急促了些。
商婴缓步走下石阶,举目望向那辆匆匆远去的牛车,随后也掀开了车帘,低头钻进车里。
夏沿一回家便直奔寝室,刚打开房门却如钉子般扎在了门口。
衣架上挂着整副的头盔和铠甲。
端王背对着夏沿,正负着一只手,用另一只手摸着榻前垂下的帐子。他听见动静转身,脸上浮起亲切的笑意。
夏沿有些愣住了,竟然忘了向端王行礼。他不懂为什么端王会突然出现在自己家里,更不懂为什么会在寝室等他,好像知道他一回来就会先到这里来似的。
端王见夏沿盯着自己不说话,便走到了门口,吩咐道:“去端来吧。”
短短几个字便让夏沿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有些僵硬地立在了原地。
这是极难得的场面,人前端庄持重的夏沿竟也有这样窘迫的时刻。端王忍着笑,越发表现得歉然道:“本王急着了解修陵款项的事,所以不请自来,不是吓着汝成了吧?”
“怎,咳!怎会,殿下言重了。”夏沿请端王入内,说道:“修陵的那笔款项,臣已分发下去,各项工程都在有序进行中。原初一直留在那里盯着,目前没有任何问题,请殿下放心。”
端王轻轻地点头:“匠人们奉旨建陵,既不得外出更不能归家,若连血汗钱也拿不到,难保起反。”
一个小厮端着木盆进来,上面冒着稀薄的热气,可见里面有水却不烫。但那浓烈的药味自从小厮进门起就弥漫在了整间寝室里。
小厮把木盆放在席外,又对端王弯腰道:“殿下,药水送来了。”
端王:“去吧,把门带上。”
“是。”小厮诚惶诚恐地答应,也不敢看夏沿,直接退下了。独留夏沿一个人红着脸,有些不知所措地呆站在原地。
“殿下。”夏沿刚坐在榻上就要起身,被端王不轻不重地按回去。
端王将自己的袖子挽起,然后走到夏沿的对面蹲了下去。本就惴惴不安的夏沿立刻弹了起来,端王却连头都不抬,伸手就往盆里去。夏沿只能坐回去弯下腰,连忙握住端王的双手道:“殿下,使不得,还是,容臣待会儿再泡吧!”
端王视线抬上去,只见夏沿一脸恳切,双眼睛在热气的笼罩下早已变得湿润鲜红。
端王这才慢慢地站起来,就这么挨着夏沿坐下,边拂下袖子边道:“你泡吧,等你泡完了,本王再走。”端王说话和气,眼睛却不看夏沿,更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
“臣失礼了。”夏沿无法,只能先向端王告罪,然后俯身去解自己脚上的鞋袜。
袜子解开,夏沿低着头把脚放进了盆里,药水没过了脚踝。夏沿用了半辈子的意志力要求自己一动不动。
端王从浅褐色的药汤间看到了夏沿骨瘦如柴的脚,上面布着鲜红的冻疮。
端王站起来道:“你动动吧,药效才会挥发的好。”说着背起手离开夏沿身边,姿态随意地走到桌前,拿起一只杯子在手里把玩。
脚上有冻疮的人不能用热水浸泡患处,小厮端来的药水本就是温的。夏沿脚上的冻疮是在皇陵里新冻出来的,并不是旧疾。此时水温更低,药水渗进皮肤里,夏沿便觉得没有先前那么窘迫了,主动开口对端王道:“臣不想殿下今日会来,还以为殿下会先进宫去。”
端王望着手里的杯子道:“本王考虑过,但明日众将也会进宫,还是到时和他们一起去比较好。”
夏沿略略一想,脸上便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还是殿下想的周全,这个时候是该更低调才对。”
端王望向了夏沿。只见后者坐在榻前,双脚并拢,裤腿挽到了膝盖上,露出因瘦削而显得格外宽大的膝骨。脸上流露出有如稚子般怡然的神情。那仿佛是在告诉端王,虽然这双脚留下了丑陋的痼疾,虽然端王在留守皇陵期间日夜悬心,苦苦盼望只为得到永平帝再次起用他的恩旨。但这些都不足道了,因为他们经受了考验,最终没有背叛过去。
只见端王目光一沉,微皱着眉道:“汝成,水凉了……”
夏沿笑容一滞,在脸上赧然之情全然浮起前弯下腰,拿起挂在木盆边沿的白麻布,把那水淋淋的右脚抬起来,用麻布包裹。
端王唇角牵起弧度,一时却忘了放下。
端王回府时,谢敏一个人站在廊下,手上还提着一个篮子。他身量太小,如果用一只手提,篮子便很容易落地,所以他此时是用两只手一起将篮子提着,同时在心里将夏沿这几日教他的课业一遍遍地默读。
饶是如此,当有人靠近时,谢敏还是很快就察觉到了。他侧首向旁边望来,黑色的瞳仁与谢敉如出一辙,可嵌在这张白皙瘦小的脸上,却比谢敉的看起来还要大。
来人走到谢敏面前,向他矮身道:“世子安。”
谢敏将篮子背到身后,中途因为要丢开一只手,使篮底磕到地面,发出了声响。
“小姑姑。”谢敏从容颔首,脸上却疑似染起了两朵浅淡的红云。
自古以来,姑姑一词可作为儿子对父亲姊妹的称呼,也可作为对朱门绣户里女掌事的称呼。这两种称呼在裘惊鹊看来她都受之有愧。
裘惊鹊向谢敏欠了一下身。动作行云流水,又分外的我见犹怜。谢敏记得自己第一次见裘惊鹊时,仿佛在晨光驱尽晨雾的瞬间看到了一朵昙花。你说它柔美,偏偏它又要凌霜而开。
裘惊鹊:“世子在等端王殿下?”
谢敏双手背提着篮子,垂着眼睛道:“是,父王今日回来,我在这里等他问我功课。”
裘惊鹊微笑着点点头,忽然弯下腰,把脸凑到了谢敏的耳边。
谢敏身子一僵!定住了没有闪躲。裘惊鹊没有转向谢敏,只是望着他身后幽深无尽的长廊道:“世子不必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否则就会被它所吞噬。”裘惊鹊把腰直了起来。
谢敏神色如常,没有抬头,脸上的红云更浓了些,蔓延到耳根处。
“谢敏。”熟悉的声音响起,谢敏立即向廊外望去,脸上的惊喜一闪而逝,低头拱手道:“父王。”
端王走上石阶,在还差一步就可以进廊的石阶上停下。裘惊鹊此时也后退了一点,矮身道:“殿下。”
端王:“来了这几日,在王府可还住的习惯吗?”端王和煦道。
裘惊鹊半蹲着身子:“有殿下的照拂,民…小妹感激不尽。”
端王当日让王府的人把裘惊鹊当自己妹妹对待,但裘惊鹊也只在进王府当天见过端王一次,今日才是第二次,显然在他面前还有些不习惯。
端王:“有什么想要的就跟扶松说好了,不必客气。本王还要问世子功课,你去吧。”
“是。”裘惊鹊低了低头,起来时看到端王向谢敏伸出一只手。
谢敏双手提着食篮,把它放到了端王手里。
提手横在端王的手心里,端王将手指收拢。然后,又向谢敏伸出了另一只手。
谢敏一愣!望着端王的手,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把自己的右手放进端王的手心里。
端王一手提着食篮,一手握住谢敏的手,往书房走去。
裘惊鹊螓首低垂,当谢敏进门前向她送来目光时,她轻轻地牵了下唇角。
送走了端王和谢敏,裘惊鹊转身往自己的住处走,到了回廊尽头看到了守在那里的扶松。裘惊鹊停下,站了站,往前走,路过扶松时也没有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