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边空阔风急,谢雪背手眺望远方,口中缓缓道:“你想救梁桢。”
此时没有旁人,谢芳也不用再隐瞒自己的情绪,他站在谢雪身侧答道:“是,末将想救梁桢。但末将知道现在不是时候。梁桢烧了粮草,犯下军纪,仗打完之前他出不来,太子也不会放他。”
谢雪望向谢芳,只见谢芳眼中晶莹闪烁,如同被雨洗过一样。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谢雪叹了一句,转眼间就恢复了平静:“我已年过花甲,当年若不是陛下委以重任,给我机会,我将寂寥一生。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从你第一眼看见梁桢时你就有了这个想法,你觉得他能配合你打出一场完美的夜战。但有时候你觉得碰到了合适的人,却未必碰上合适的时机。人一心急就容易出错。”
谢芳的眼中有如灯下碎金,锋芒之外更有一片温暖的赤诚包围着,他道:“末将明白。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谢芳的这个问题有两层意思在。一,他依然要把梁桢烧粮产生的不良影响降到最低。二,没了粮草,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
谢雪:“现在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这场仗如果打败了,不光是梁桢,我们也都难逃罪责。”
谢芳听闻此言,忽然拱手朗声道:“请大将军下令吧!”
谢雪的目光不知何时也凝聚了:“整顿军心。最快两日,最迟三日,准备夜袭计勒王营!”
谢芳一愣!可是很快又把头低下了,朗声道:“末将领命!”
江边本来视野开阔,一般谢雪和谢芳站在这里时,一般人不会靠近。此时谢芳却看见有一个人向这里走来,虽然隔得还远,但那黝黑的肤色和急促的步伐却预示了他的身份。
谢芳眸光一紧,刚转身欲上前阻拦,却听谢雪在他身旁道:“不必,让他过来吧。”
帐外的光线穿过白布射进了帐内,显得明亮又柔和。紫官双手交叠着置于身前,安静地候在床榻的后面。太子双腿岔开平躺,双目紧闭,右手卷握成拳,抵在褶皱深深的眉心之间!
帐外有人影晃动。
紫官只是悄然望了太子一眼,快步走到了门口,单手将帘子掀开一线,“殿下正在休息。”紫官看清来人,压低了声音提醒对方。
帘外的声音更是低不可闻,过了一会儿只听紫官道:“请将军稍后。”说完轻轻地放下了帐帘,转身往屏风后面的床榻走去。
帐内的地毯上还铺了兽皮,紫官长侍东宫本就习惯步履轻盈,此时踩在柔软的兽皮上更显的落足无声。
太子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先前在帐外一方面是为了暂避锋芒,另一方面也真是急怒攻心,差点晕过去。现在躺了这半晌身体已经缓过来了,只有心思还停留在那些难题上。
粮草的事一出,各方的态度也都显现出来了。
将士们对从东都前来抢功的士族子弟不忿;谢雪谢芳表面上顾全大局,心里也难保不会不满;至于这些“援军”,这些“援军”根本丝毫都不能指望!明明八万人的军队就在帐外,太子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更无人可托。
紫官的侧影映在屏风上,他隔着屏风轻声道:“殿下,梁洪将军在帐外求见。”
屏风上的影子停了停,接着慢慢远离,模糊到极限之时太子开口说话了:“让他进来。”
那影子仿佛被一下子被拉了回来!“是。”紫官立刻答应着,转身走到门口,用双手掀开重帘,人站在帘后道:“梁将军请!”
梁洪对紫官微微地一点头,然后缓步走进帐中,在离屏风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单膝跪下,屏息拱手道:“粮草失事,致使殿下受惊,末将特来请罪,不知殿下玉体安否?”
“本宫安。”太子慢慢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声音听着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无事,显得虚弱而勉强:“粮草失事,本宫失悔。你早一步随本宫到军营,不是押粮之人,此事与你无关。”
太子自责,梁洪更不能接受他为自己开脱,立即道:“粮草失事乃是意外,先前无人能够预知。末将刚才去见过大将军,大将军正派人重新核算粮草,还请殿下不要忧虑!”
太子:“粮草抵达之日本宫听到大将军命人核点数目,现在为何又要重新核算?”
梁洪:“启禀殿下,原先的粮草可供全军两个半月的用度。如今损耗了一部分,需要重新核算才好分配用度。幸而殿下先护送一部分粮草到军中,否则我军也会陷入和计勒军同样的困境。”
“大!”太子的声音里蓦地涌现出一丝轻颤,他止声,再开口又恢复了平静:“大将军的心中已有对策了?”
梁洪:“大将军并未对末将言明是否有对策,但大将军曾对末将直言,要末将不用为粮草担心。”梁洪把头垂下了!
太子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只见梁洪单膝跪地,不动如山。
太子走到他的面前,伸出去的手行至半途,梁洪便诚惶诚恐地道了一句“谢殿下!”说完自己站起来,后退的过程中直起腰,目光虚垂着。
太子将手背到身后,问道:“依你看,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才能弥补粮草供给不足带来的损失?”
梁洪思虑片刻,回:“末将不敢妄言。”
太子本就体力不支,“条件”也算是正好,他温和地对着梁洪道:“本宫只是与你研讨兵法,你只依你的经验谈谈看法便是。”
“是。”梁洪拱了一下手:“我军粮草不足,但计勒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而且比我军更甚。末将认为,我军此时应该从多方入手,快速拟出一个奇袭计勒的办法来。”
“为何不让全军出击,将计勒残军一举击溃呢?”太子的语气依旧平和。
梁洪:“殿下一定听过‘哀兵必胜’,计勒刚刚成功偷袭了我军,逼得梁桢不得不下令焚烧粮草。此刻他们军中必定振奋,我军没必要在这个时候和他们硬碰。”
太子轻轻地点了点头,继续道:“那换做是你,如果要奇袭计勒,你会怎么做?”
梁洪想了想,煦道:“殿下若想问末将领兵奇袭计勒的方法,末将还未想到。但若要问人选,有一人是毋庸置疑的。”
太子只是望着梁洪,梁洪道:“谢芳将军的夜战在北境未尝败绩。”
定远……
太子:“大将军会让谢芳领兵,去夜袭计勒王营?”
梁洪虽然不敢明确肯定太子的这句疑问,但他坚定的目光也表明了态度。太子的目光登时也亮了起来,接着问道:“可是计勒王又怎么会猜不到谢芳将会去夜袭他的王营呢?”
梁洪的语气依旧恭敬,只是其中暗暗升起了一股傲然:“猜到也不代表就能防住。谢芳将军也不是第一次在北境夜袭诸胡了,计勒王如果能防得住他,‘夜王’这个称呼就不会像幽冥一样在燕江以北流传。且领兵夜袭的人虽然是谢芳将军,背后谋划和最终决定要不要夜袭的人还是大将军。大将军一向令行稳健,他做决定之前,必然要有一定的把握。”
“看来父皇说得不错,梁家不仅忠心耿耿,也是能人辈出啊!”太子煦煦地望了望梁洪,又道:“但粮草毕竟是梁桢亲口下令烧掉的,本宫如果现在就放了他,只怕难抵悠悠众口。”
太子话音未落,梁洪便抱起了拳,等太子说完他便立刻接言道:“请殿下不要误会,末将此来并不是要为梁桢求情。梁桢犯了军纪,就算殿下有意回护,末将和梁桢也不敢答应,必要求殿下和大将军从严处置,以明军纪!”
太子现在已经不止是在接受魏卻当初对他的谏言,他是真心觉得梁洪可用。联想到永平帝长久以来对梁家的提携和自己先前面临的困境,太子的心中也敞亮了起来。
梁洪:“末将只想恳请殿下,先放了昭德将军。”
“郎辜?”太子有些意外。
“是。”梁洪的语气却比之前更加诚恳了:“粮草被焚,军中却多出了两千多张嘴吃饭。我军想要获胜,此时唯有万众一心,欲战从速。郎将军对粮草一事的处理有失偏颇,但也有他的道理。”
太子刚刚在心里认定梁洪是个实心用事之人,现在听他为郎辜开脱,而且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心里不禁感到些落差,语气也不似先前亲切了,有些冷淡道:“梁桢焚烧粮草乃是断尾求生,不得已而为之。郎辜和梁桢一样都是出身行伍,郎辜应该很清楚这里面的轻重缓急。但他却对畏死不前的官宦子弟们一味纵容,有何道理?”
听出太子对援军们的抵触,梁洪微微低下了头,说道:“殿下说的是。但我军想要获胜,这个时候团结一致也是很重要的。当时的情况是梁桢已经下了死令,郎将军如果与他同声共气,人心可能当场就会溃散。殿下或许觉得末将此言是危言耸听,那便请殿下细想,大将军手下死了八十七名军士,营中的将士们知道后反而愈发地团结,只盼着早日与计勒军决一死战。可若是援军中死了一个人,剩下的人是否也会和营中的将士们一样?郎将军虽然和末将和梁桢一样出身行伍,但他毕竟也是崔氏门下出身,后来跟着端王殿下行军打仗。末将担心如果把他关得太久,会引——”
梁洪忽然停下了。可他虽然停下了,周遭还是一片寂静。
梁洪缓缓地抬起了头,紧接着跪下!说道:“末将妄言,请殿下恕罪!”
太子缓缓道:“你说实话而已。郎辜是崔氏提拔上来的,士族要是有意见此战大概也不能成功。你是想着此战若败,梁桢就更加罪无可恕了,是吗?”太子的嘴角擎着一抹笑,眼中却倏无笑意!
梁洪的脸上也终于有了惶恐之色:“末将不敢有此大逆不道的想法!”梁洪恳切道。
在太子看来,不敢有此想法,明知是大逆不道,可还是这么想了。
不知为何,太子忽然回想起出征那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翻身上马,独留崔拂一人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情景。此时比起梁洪的“背叛”,太子更难接受的其实是另一种不显山不露水,轻而易举就可以实现的对他的报复!他望着梁洪,想到了崔拂,想到了永平帝,甚至也想到了梁休,可很快太子就不愿再想下去了,因为感到痛苦!他转身向屏风后面走去。
“太子殿下!”梁洪扬起头,额间沁着细密的汗珠!太子步履不停,也斩断了梁洪再说话的可能。太子道:“本宫身体不适。紫官,替本宫送梁将军出去。”
第二天天刚亮,屏风后面就传来了太子的声音:“紫官。”
话音落地许久都没有人应。太子穿好了靴子从屏风后面出来,只见大帐空空,根本没有紫官的身影。
“紫官!”太子又叫了一声,接着抬手回身,抱住了面容!刺目的雪光裹挟着一阵风雪袭来,一道人影从帐帘外疾步闯入——是谢芳,紫官跟在后面。
谢芳身上盔甲完备,两步便走到了太子面前,扶剑垂首跪下道:“微臣来请殿下的懿旨,请殿下立刻释放郎辜!”
谢芳来势迅疾,又是一脸的严肃,太子也紧张了起来,问道:“怎么了?”
谢芳抬起了头,脸侧有一抹细细的血痕!仿佛被利器划过。谢芳道:“殿下昨日关押了郎辜,后来不知从哪里传出了流言,说殿下要捉拿在边境与我朝互市的胡人百姓,以此要挟计勒王交出他的王弟。昨晚边市就发生了暴动!为了安定后方,臣恳请殿下开恩,马上将郎辜放出来,让臣带他去边市平息暴乱!”
太子的脑中仿佛炸开了,硝烟弥漫中根本找不到方向,忙谢芳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谢芳:“臣已派人去辟谣安抚,但那些胡人百姓情绪激动,抓了我朝的百姓,目前还在与我们对峙。”
“赶紧派兵镇压啊!”太子一听有百姓被挟制,顿时更慌了。
谢芳:“如果用武力强行镇压只引起更激烈的反抗,目前还在观望的诸胡也有可能加入计勒军的阵营。我军和计勒的优劣地位有可能就此对换!殿下,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把郎辜放出来啊!”
太子:“紫官!紫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