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帽被轻轻地褪下了,露出一张如月宫姮娥般皎洁的脸!饶是见惯了春色的骁骑营侍卫也不禁被那双眼睛所吸引。
商婴不再向前,她从篮子里拿出一条三指宽的丝带,当着领头侍卫的面折了三折后敷在自己的眼睛上,绕了两圈在脑后系紧。这时,篮子里只剩下了一个瓶子。
“我知道他不配有好东西孝敬,这里有一壶浊酒,让我送他。”商婴平静道。
周围安静得出奇。
刺骨的寒风中有一丝优柔的暗流在众人之间游走,骁骑营的侍卫们无声地交换着目光,思考着一个此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要不要答应?
魏明已是个死定的人,没人会冒着生命危险来杀他。现在还有心情为魏明送行的除了他的独生女儿——如今崔氏的长媳魏氏,也再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就连正在做这件事的商婴也觉得不会。
在骁骑营的侍卫们看来,这“女儿”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份,佩了白玉,裹了身粗布棉衣便来送她的父亲,士族女子中还有何人会有这样的胆魄?世人皆道骁骑营的侍卫冷血,因而畏之如虎,却没有人会否认他们都是好汉。好汉也许不怕权贵,可是好汉怕好汉,骁骑营的侍卫们震惊于这女子提出的要求,却也不得不敬佩她这份难得的草莽精神。
商婴摸索着去拿篮子里的酒壶。可能是冷,或者是怕,她拔了两次才将瓶塞拔开,当着侍卫的面喝了一大口酒。
这是一瓶劣得不能再劣的酒,商婴几乎全呛了,剩下的被她生咽下去。教养使她背过脸去咳嗽,然后又毫不犹豫地举起了酒壶。
两根粗糙的手指及时抵住了瓶口!领头的侍卫阻止了她的自虐:“就一口,我先喝。”
商婴将酒壶送到了侍卫面前,因为举得很高,看上去就像在敬他。
那侍卫却没有接过来的意思。商婴便只能一直举着。
腊月里的冷空气不言而喻。
商婴握在瓶颈处的手先是发白,接着发抖。等到虎口也开始渐渐收紧时,她便不再能公平地看待眼下的情况了。不错,她现在是“罪魁”魏明的女儿,魏氏送来的酒没那么容易被人接受。可再怎么样她都是公卿之女,对方不过就是骁骑营的一个侍卫而已,到底谁给他的底气这般折辱她!
在场任何一个人都能分辨出此时商婴身体上的颤抖不仅仅是因为冷而已。
手中的冰疙瘩被抽走,吞咽声随之响起,酒壶眨眼间已重新回到了商婴的手里。
“往前走十步,他在你的左手边,记住,不要说话!”侍卫的语气中多了一份严肃的警告,声音却转移到了商婴的侧面。
丝绢外忽然涌现出许多明灭的光点,那是远处城门的灯火。一阵阵寒冷的气流飞扑在商婴的脸上。
记忆从这里开始有些模糊,因为天又下雨了。商婴想,这就是天意,魏明命中注定不会死在今夜。
魏明粗糙的指尖碰到瓶身的一刹那,商婴的手心从另一端感受到了阻力。她将手腕一转,壶中的酒尽数朝着前面泼去!粗麻衣服上迎风摇晃着不起眼的绒线,商婴随手捏住衣摆下还没被雨淋湿的一簇,举至唇边一吹,耀眼的火光隔着丝带怦然亮起!
极为短暂的安静后,杂乱的脚步声铺天盖地向着商婴涌来!眼睛上的丝带还未摘去,手中的火光却在急速地向下俯冲,商婴终结一切似的将指尖微微一松!燃烧的火绒立刻被赋予了鲜活的生命,在一阵绝望的惊叫声中被狂风吹进了马车里。
商婴抬起头,眼中先是掠过一阵茫然,然后自一片雨雾朦胧中看见了素未谋面的梁桢。
远处,檐下站着几个小宦,全都垂手低头,身影和雨幕融成了一体。商婴视线回转,但见梁桢衣冠楚楚,一双黝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落汤鸡般落魄的身影。
“奉旨。”声音自高处传来。
商婴立刻将头放得更低些。
梁桢:“传陛下口谕,着商婴即日起回府闭门思过,好自为之。若再犯糊涂,便要尔伯兄俱罪并罚。钦此。”
“臣女遵旨,谢陛下圣恩!”商婴对着紧闭的宫门伏下,起身时眼前忽然出现了一柄收好的雨伞。
这柄雨伞是永平帝的恩赐,对湿透的商婴来说其实聊胜于无。滴水的双手捧上了雨伞,却拿不下来。商婴默了默,将手转了一个方向,然后扶着被“固定住”的雨伞慢慢地站了起来。
“多谢大人。”商婴道。
梁桢这才松手,伞头掉在了水中,荡开几圈粗细不等的波纹。梁桢把自己头顶的伞面往前移一些,用以隔绝两人之外愈发稠密的雨声。
商婴以伞支地地站着,她全身滴水,目光向下落着:“陛下若无其他指示,大人可以先行。”商婴慢慢地活动着藏在裙子下面的膝盖。
漫天的雨点敲打在伞面上,从一开始的滑沙声变成了此时轻击鼓面的声音。
头顶的雨伞没有撤走,梁桢略微沙哑的嗓音与伞外连天的雨声竟是莫名的相配:“女郎不问问裘惊鹊吗?”
梁桢目光如炬,从商婴还跪着的时候就看出凭她的膝盖恐怕难以自支,也看出商婴一直在默默地调整呼吸,以及她在听到他说话后呼吸中出现过的短暂停滞。
商婴抬起目光。一瞬间,梁桢觉得眼前出现了夏日雨中随风逝去的飞红万点,冷艳凛冽却不沾惹风月。
“大人知道她的去向?” 一眨眼,商婴眼中的风致有如浓墨滴进了水里,急速地淡了下去。
梁桢道:“陛下垂怜裘惊鹊孤身一人,派她去太子府服侍太子。”
商婴点头,仿佛松了一口气:“陛下圣明。”
看看,这便是士族之女,任何情况下从她嘴里说出来的话都滴水不漏。梁桢刚刚在心里积起的一点微妙的柔情全被商婴这句颂圣打发得无影无踪。
商婴若真是为了裘惊鹊不肯离开夕照寺,便不会在她得蒙恩诏时却对裘惊鹊的结果问也不问,就像忘了一般。还有魏明,她当初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刺杀他,现在魏明还好好地待在夕照寺里,商婴也完全不在乎似的。
梁桢的拇指抵着伞柄,指腹上传来竹子凉滑的质感。“所以女郎当初为何要杀魏明,真如传闻所说是为了寿王吗?”梁桢语气平缓,眼睛却紧盯着商婴。
商婴称呼梁桢为“大人”,敬的乃是他身上的这套官服。而梁桢问商婴的问题既不是来自皇帝谕旨,也非亲朋好友的关心,对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来说实在有些唐突。
“为什么要杀魏明?”商婴看起来并不介意,想了想道:“大人聪慧,何不扪心自问。”
梁桢道:“在下愚钝,请女郎赐教。”
雨点子噼里啪啦地砸在伞面上,伞下却是安静的。梁桢注视着商婴。商婴浑然忘却了自己全身都在滴水的窘态,也安静地回望着梁桢。当之前被梁桢认为是错觉的冷艳不期然地又浮现在商婴的眼睛里时,梁桢忽然惊醒了!
为什么要杀魏明?
商婴并不是在重述他说的话,而是,反问他!
雨接连不断地从天空落下,密集的水汽从地面升起来,好像要将整座皇宫溶解。商婴后退了一步,距离梁桢更远的她看上去越发像一团冷白的雾气。
手中的雨伞被撑开,商婴将它举过头顶:“听说梁大人昨天夜里已经回京,不耽误大人回去与家人团聚,告辞。”商婴一欠身,持伞离去。
过了一会儿,那道纤细的残影完全消失在了雨幕的深处。梁桢慢慢地松开拇指,伞柄还被他握在手中,而那用来遮风挡雨的伞面已从他的头顶坠落,罩在了被雨水冲洗黑亮的青石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