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点遇见徐鹿卿,崔柔仪的心情都总是不那么美妙,但今日例外。
或许是上次荷花宴,她卖给了徐鹿卿一个人情的缘故,现在她仿佛有了底气似的。
只是之前才因荷花宴上的白衣女姑娘而跟他话赶话的吵了一架,今天就又让他撞见她在“普度众生”了,多少有些尴尬。
说来也奇怪,以前她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时候,从来不会觉得谁可怜。
崔柔仪暗自思考过,那大概是因为从前她过得实在太幸福太圆满了,一直活在白昼里的人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那些埋在寂寂深夜里的苦难。
现在她就像重新擦亮了双目,一切细小的苦难都似小虫子般拼命往她眼睛里钻,害得她总是忍不住眼睛泛酸。
偏偏重来一世她那副刁蛮傲慢的臭脾气也丢掉了大半,心软得见谁落水都想施救一把。
崔柔仪想起了那天不要命的和徐鹿卿吵架的场景,自己都觉得好笑,一时讷讷,忘了答话。
等她回过神来时,徐鹿卿已转过了身。
他还是那样一身黑衣,沉沉的像朵乌云,适才突然出现的时候倏如风雨骤至,满径翠竹都萧飒了起来。
崔柔仪知道他不好忽悠,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糊弄,不然难道跟他实话实说那生平第三恨是“至亲离散,家门难支”?
那恐怕又得解释从何有此感慨了,岂不是要一环套着一环,解释个没完了。
依昭武卫审案的本事,若多问几句,可别把她重生的秘密给挖出来了。
崔柔仪别无选择,只能娴熟的扯起谎来:“根本没有什么第三恨,我骗她的。若不岔开去,她要在那儿钻牛角尖了。”
徐鹿卿像是早就想到了她会这样回答,眉梢微动,冷笑一声:“真是个惯会扯谎的小骗子,从来嘴里就没有一句实话。”
崔柔仪闻言知道骗他不过,一下就泄了气,慢慢抬头看他。
往日他那一双眼睛总是杀气棱棱的,如有刀剑之芒,不消逼视,只要横扫一眼便无人不怕的。
这会儿崔柔仪从他的眼睛里却看不出半分威势,仿佛那一对黑眸只是平静的深水,从来不曾掀起过什么吃人吞兽的洪流。
饶是如此,崔柔仪也不敢掉以轻心,心里祈祷着他可别再追问下去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祈祷奏了效,徐鹿卿倒没抓着不放,转而突然微微俯下身,认真道:“我越来越发觉你真是奇怪。”
“嗯?”崔柔仪没反应过来。
“你仿佛……”徐鹿卿虚起了眼睛,似是在审视,道,“仿佛是个割裂开来的人。”
割裂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只会让人瞬间联想到“腰斩”、“五马分尸”这样可怕的字眼。
然而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刻意放得很轻,轻到崔柔仪差点听不出来这只言片语间的暗潮起落。
崔柔仪心里猜着了几分徐鹿卿的意思,拼命抑制住心虚,艰难的迎着他的目光,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徐鹿卿自顾自慢悠悠的说来:“赵纯口中的你,公主口中的你,我几次见过的你,还有…张凛面前的你,好像都不是同一个人似的。”
徐鹿卿不禁想起她每回在张凛面前那副拧巴的样子,也不知她自己知不知道那鬼样子有多好笑。
就像小猫仰头看着在架上摆得高高的琉璃盏,琉璃盏华丽炫目,固然有几分可取之处,她又想上去拿爪子摸一摸,又怕不慎把琉璃盏推落下来会碎了一地划伤了自己。
徐鹿卿冷眼看着她这般进也不敢,退又不甘,真是何苦折磨自己。
崔柔仪不知道徐鹿卿是怎么看待她的,但其他人对她各不相同的看法她倒还能理得清原因。
赵纯印象里的是前世的她,成宁公主所认识的是今生的她,在张凛面前的是带着前世所有痛苦记忆的她,而在徐鹿卿面前的……
崔柔仪心中狠狠一顿,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心道:拜托,我在前世毫无交集的那些人面前一直秉持的原则是就算装也要装得很正常呀!
是你徐鹿卿每次都阴魂不散的听墙角、抓尾巴,才觉得我奇怪的好吗?
虽然…真实的她确实不太正常。
这点崔柔仪不得不承认,谁让她是个有秘密的人呢。
这个秘密实在太大、太离奇、太不可信了,除了纪青君外,她打算谁也不告诉,一直到带进坟墓里去埋葬起来,自然也不能告诉面前的人。
于是,崔柔仪虽然理得清个中缘由,却不能据实相告,只装作满不在乎般,道:“就算是一张纸都还有个正反两面呢,我就是这么个我,旁人如何看我又由不得我掌控。”
“你倒是洒脱。”徐鹿卿说着这一句字面上看起来满是讥讽的话,语气却并不如此。
就像他嘴里说着崔柔仪是个割裂的、奇怪的人,却也没把她当作怪胎来看待。
与徐鹿卿这样一问一答完,崔柔仪霍然想到了一个惨淡的事实——重生以来,在那几个前世颇有交集的人面前,她其实都做不成真实的自己。
在赵纯面前时,她要仔细藏着重生的秘密,想要改变以前不堪的个性,却不能变得太突然,得小心翼翼、循序渐进。
在范时鸣面前时,她则把谨慎小心都抛开了去,甚至不屑于装作是今生第一回认识的样子,总想与他变得熟络才好。
崔柔仪承认,对范时鸣总有前世雪中送炭的情谊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