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内堂上那排雪团般的白菊正如崔柔仪所料,日日被穿堂风反复拨弄,到底还是没能撑过几日就纷纷蔫掉了。
它们被换下去的那一天,正是崔侯护送穆启英将军的灵柩到京的日子。
崔柔仪后来听老爹讲,一见到长子的尸身,穆老太太立刻就发作起来,呼天抢地的逼着二郎穆化英将迟家女休出门去。
如前世一样,穆化英不肯休妻。
穆老太太气急了,生生把他扯到他兄长的棺椁前满地摔打,咒骂不止。
若不是宫里来人降恩旨,穆老太太越性就把这个有悖孝悌的儿子给一并打死,到地下陪他兄长去了。
这一场闹剧不出半日便传得满天飞,更不用说穆化英还得顶着一头一脸的伤出来主持丧礼,人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众人都等着看迟家人会不会去吊唁,若去了又该怎么收场。
在太后的授意下,穆启英的葬礼办得无比风光,开丧后讣闻几乎不必送,满京官宦人家就不请自来了十之八九。
崔家两房捎上了纪青君一齐去穆府吊唁,自进门起,一路客送官迎,往来者络绎不绝。
穆府的一应陈设,都是现赶着新做出来的,远远看去恍如银山压地,宫里又更着意赏赐了许多,更把场面充盈得声势浩大。
唯独纪青君见了这样的排场不以为意,暗里摇摇头,悄悄对崔柔仪道:“这还不及你前世的一半呢。”
崔柔仪难以置信,别说前世崔府已倒,就是现下她家世正盛的时候,怕也办不起穆启英将军这样铺天盖地的排场。
所以前世她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揣着疑虑走进装点得如雪洞般的灵堂,崔柔仪一眼就看见,往日在宫中附学时永远昂着头的穆朝华正伏在长兄的棺椁上哭得肝肠寸断,任谁也劝不下来。
霎时间,崔柔仪一点也不在意前世的事了,管他怎样大的排场,到底都不如人活着好。
看着穆朝华放声恸哭的样子,崔柔仪就仿佛在隔着前世今生照镜子。
一模一样的张扬恣意的脾气,如出一辙的悲剧场景,实在是太像了,像得令她几乎难以直视。
这一刻,崔柔仪胸中意气翻滚,对皇宫里某些人的鄙薄几乎达到了顶峰——
穆家人哭得惨烈,他们那些人呐却只顾着恩威并施的替迟镛掩盖罪过。
那位手握权柄高高在上者,口吐佛偈,心若阎罗,惯是如此,上辈子她就已扎扎实实的领教过了。
崔柔仪小心打量四周一番,堂上果然不见穆家二夫人迟氏的身影,只有新寡的大夫人独自支应着场面。
灵前祭拜过后,来客都不急着走,要么到左右侧堂小坐,要么留在灵堂上宽慰穆家人。
陈氏和纪氏知会过穆老太太后,领着两个姑娘往专为女眷们所设的右边侧堂走去。
出了灵堂,崔柔仪就见左边侧堂的廊下东一撮西一簇的站满了人。
想是里头人多到都坐不下了,老少爷们才不得不挪到外边来,三三两两的低低私语不知都在说些什么。
刚随母亲走了两步,还没来得及钻进右侧堂,崔柔仪便听见穆府前门处一阵嘈杂,一声不高不低的冷喝冲天而出,天地间突然静了下来。
片刻后有人在崔柔仪身侧凑过来,小声道:“应是迟家的人来了。”
崔柔仪一个激灵,转过身去只见久未谋面的俞苇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纪青君跟她没怎么见过面,只当是个点头之交;崔柔仪与她同为伴读,朝夕相对过一段日子,却不能说不熟的。
在崔柔仪的印象里,她从来没打扮得如此素简过,一件白中泛青的衣裙,一支吊着珍珠的银簪,还有一对水珠似的耳坠,便是她通身所有了。
整个人像一股烟气揉成般,仿佛风吹吹就散了,倒让崔柔仪联想起了家里堂上那刚被撤下去的蔫败的白菊。
仔细想来,上一次见俞苇儿还是在端午之前,自五月后她便告了长假,好一阵子没入宫附学了。
这也在崔柔仪的意料之中,从前俞苇儿与杜盈走得近,她爹俞少卿也没少往杜家跑,没被牵连进去就算走运了,可不得避避风头。
躲到如今,俞家人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不然只怕就快被遗忘了。
俞苇儿还想巴上来多说几句,但眼下这场合可容不得她们叙旧闲聊。
只听“咚!”的一声闷响,是穆老太太的拐杖敲在了灵堂前的地砖上。
众人纷纷跑出侧堂外循声看去,穆朝华正扶着她老人家慢慢出了灵堂,走下阶来。
众人一会儿看看这边脸色黑沉的穆老太太,一会儿又看看那边小心翼翼走进院里的迟家一行人,气氛渐渐凝重。
拥挤间崔柔仪和俞苇儿被推到了极靠前的位置,近得能看清穆朝华脸上的每一丝表情。
方才还谁都劝不动的穆朝华见了迟家人一下子就不哭了,直起脊背,如以往般高昂着头,只冷冷的盯着来人。
她身上孝衣因放量宽大而显得空空荡荡,风迎面灌进来,便像一只白蛾在奋力扑扇着翅膀,似乎一场风暴正在翅膀下酝酿。
迟镛的夫人带着奠仪刚走近了两步,穆老太太立刻厉声叫停:“迟夫人,免了罢!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老身就不送了。”
“老太太,穆将军以身殉国,我们也痛心至极,特来祭拜,也尽一尽心。”迟夫人低眉顺眼,姿态摆得很低,“您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咱们两家也是亲……”
“你跟我提僧面佛面?呵,我连我儿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穆老太太不吃她这套,等不及她说完就呵斥起来,手中拐棍猛的自众人眼前飞过,在迟夫人面前三寸处砸了个掷地有声!
迟夫人被唬了一跳,倒退了两步,水眸含泪,只差没声声泣下:“战场上福祸难料,都是老天不开眼,令寒霜早降,凋此松柏,万望您节哀。”
好哇,千错万错都是老天爷的错,推脱得倒干净。
众人一时心里都跟明镜似的,这怕是早有宫里高人指点过的。
只要迟家咬死了不认,太后和迟贵妃再哄着皇帝睁只眼闭只眼,穆家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毕竟没有实据,就是有,怕也早被迟镛抹了个干净,北方边关可一直是他的地盘,要做什么都容易。
崔柔仪眼瞧着穆朝华要按耐不住了,俞苇儿还想上去拉住她,到底不及她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