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朝华一个箭步冲了出来,指着灵堂上金光大字的匾额,高声道:“吾兄英风烈烈,血战旬日有余,外援不济,敌寇日滋,粮尽力竭,势不能复,终致以身殉国!”
俞苇儿的老毛病犯了,又想上来周全场面,劝服穆朝华。
崔柔仪一把将她拦下,低声道:“这些话让她吐出来,她心里好歹痛快些,要是憋在心里,真做出什么事情来只会更糟。”
人家兄长现在就冷冰冰的躺在灵堂里,沸腾的情绪若没有出口,岂不是要炸。
穆朝华步步逼近,面目黑得吓人,一味的冷笑:“迟夫人,你说这都是拜谁所赐?”
迟夫人答不上来,只顾拿一双眼睛四处搜寻,像是在找迟蕴秀的身影。
“小妹,够了。”
沉默许久的穆家二郎穆化英上前一步拉下了穆朝华,对一旁的寡嫂道:“劳嫂子先扶母亲进去歇息,我去送迟夫人出门。”
扭过头又对穆朝华小声道:“你先去后头冷静冷静。”
穆朝华气血上涌,脸面通红,扭过头去,显是不服。
迟夫人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上来欲迎穆化英,亲热道:“贤婿……”
穆化英浑似没看见,一个大阔步迈了过去,干净利落的做了个手势,冷漠道:“请!”
迟夫人尴尬至极,走了不甘心,不走又怕穆家上手赶人,只会更丢人,只好磨磨蹭蹭的一步一步往外挪。
一时间,众人只恨两只眼睛不够用,又忙着看穆老太太和大夫人的脸色,又想多看两眼迟夫人的狼狈样,中间还夹着个随时要炸的穆家幺女。
凡是素日与穆朝华说上过两句话的人都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气,是以无人敢去碰她,更不敢劝。
时间久了,众人的眼光渐渐变了意味,不再抓着迟夫人那渐行渐远的背影,转过来都像是在看穆姑娘的失态了。
崔柔仪对这样的目光太熟悉了,只要事不关己,看客们便都这样随时随地的审视着,管你是不是占理的受害者。
穆姑娘失态,就是穆府丢人,就是这场丧礼不体面,这是那些冷漠的看客们最真实的想法。
崔柔仪等了一会儿,见连刚才跃跃欲试的俞苇儿都熄了火不敢出头了,便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穆朝华正在气头上,扬手推了崔柔仪一把,指着迟夫人的背影,口中嚷嚷着:“别拉我,她不出这个门我就不走,我非得亲眼看着不可!”
崔柔仪少见的有耐心,温柔的拉起她的双手捧在掌心,拇指摩挲着她的指肚,平静道:“走罢,你二哥会处理好的,咱们先找个地方待一会儿。”
穆朝华愣了一下,似乎感到眼前的人很陌生,偏偏又有种二人哪里相像而带来的熟悉感。
这熟悉感似乎不来源于她们相近的家世、相似的性格,难道是相近的经历?更不可能了。
穆朝华也说不上来,总之莫名的令她信服,正迷茫间,她鬼使神差般像只迷途的小羊被轻轻牵走了。
崔柔仪对穆府并不熟,未敢走得很远,穿过一小片竹林就在一颗榕树旁停下了脚步。
穆府的竹林虽然养护不佳,显得有些稀疏,却多少也能隔开些那边的吵闹声。
崔柔仪慢慢松开穆朝华的手,面色平淡,好似在唠闲嗑:“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现在你可以随意发脾气了。”
“我不是随意发脾气的!这是我亲兄长的丧礼,难道是我愿意在他灵前那般大吵大嚷吗?”穆朝华起先还很凶,说着说着忍不住委屈起来,“还不都是那迟家妇给逼的!”
天底下大概没有人比崔柔仪更能理解穆朝华此时的感受了,曾经她比这还要更疯、更崩溃。
所以穆朝华冲她发泄着滔天怒火时,她只是静静的看着、听着,不恼也不急,然后还是一样平静的宽慰道:“这会儿迟家的人应该已经走了,好好的回灵堂上去罢,无论如何也得替你长兄料理好最后的体面。”
崔柔仪上辈子最遗憾的事除了未能为崔家伸冤外,就是没能好好替父兄守灵办丧,她光顾着痛哭、发疯、咒骂那些心怀不轨的来者,过后再想弥补也没机会了。
穆朝华显然与当时的她一样,还沉浸在情绪的汪洋大海中,恨恨道:“你不懂,我心有两处憾恨,实在不平!”
“一恨不能为兄替死,二恨不能讨个公道。”崔柔仪脱口而出。
“你怎么知道?”穆朝华上下扫视了她两眼,口气里不服,眼神里不解。
这个年纪的姑娘,又是金尊玉贵般长大的,若没有特别的经历,对人间苦难的理解便都很浅显,加之常年被教导要柔顺宽和,本不该有如此激烈的想法。
穆朝华清楚,连她自己也都是这两天才刚脱胎换骨的,崔姑娘又是如何能这般理解她那强烈的痛苦和报复心的?
崔柔仪不回答她,摇摇头正色道:“世间憾恨可不只这两样,我这里还有第三恨,只是希望你永远不用知道。”
“三恨什么?”
穆朝华已经不气了,她对眼前的人只剩下了好奇,好奇她那第三恨是什么,更好奇至今为止人生一片顺遂的她从何知晓这三处憾恨的?
崔柔仪又不答了,她很想苦笑几声,却又不知为何笑不出。
于是只好慢条斯理的替穆朝华理好衣裙,才抬起头来道:“你快到前头去罢,你母亲伤怀成那样,里外一大摊事总不能只叫你长嫂一个人张罗。”
“斯人已逝,总该保全他身后的风光才是。”崔柔仪拿出了最诚恳的语气,希望这个姑娘不要像她前世一样徒留遗憾。
穆朝华向灵堂的方向望了望,所有的气势一下衰颓下去,默然良久。
也许是回忆起了长兄的音容笑貌,也许是重温了一遍独属于三兄妹的那些一去不复返的珍贵时光,穆朝华忽然大梦初醒般红了眼眶,转过身大步迈动起来,边走边道:“你说的是,这最后一程要让我兄长走得风风光光!”
穆朝华比崔柔仪手长脚长,火气消了后便一心只记挂着兄长的灵堂,脚下越跑越快,刚过了竹林崔柔仪就追不上她了。
气得崔柔仪腹内大骂:姓穆的好没义气,这就扔下了我!不是看在同病相怜的份上,我才不好言劝慰你呢!
崔柔仪气呼呼的拨开挡在面前的最后一撮竹枝,眼前是来时的那条蜿蜒小道。
而现在,这条小道上赫然出现了一个鹤势螂形的背影。
那背影一时没动,却把刚才穆朝华没能得解的问题又问了一遍:“崔姑娘,方才你说的那第三恨是什么?”
这道浑厚低沉的声音听多了几次,崔柔仪竟觉得好像与这声音的主人熟悉了起来似的,倒没从前那么怕他了。
可是,她才说过这里没有第三个人,真是打脸得太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