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指挥使大人是杀神不是菩萨,自来杀人易如反掌,救人就差点意思了。”
纪青君不善矫饰言辞,暗示的意味太过明显,崔柔仪听得十分真切。
自从徐鹿卿上次从宫正司接她出来后,她也有想到,前世徐鹿卿守在屋顶不是来杀她的,而是受赵纯所托来救她性命的。
她暗暗懊恼过那家伙还堂堂指挥使呢,到底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她。
不过没救下也好,她才能如此重来一世。
可是,纪青君她怎么好像知道……
崔柔仪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隐隐波动,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不安与好奇迫使着她猛的抬头望向对面的纪青君。
纪青君面色坦然,目光无退,显然她在等崔柔仪先开口问她。
崔柔仪心中有了一个奇异的想法,模模糊糊的又想起这段日子以来和纪青君的几次见面,像是簸箕眼儿里掉下了几根又轻又细绣花针,一直以来有些细节被她给粗心的遗漏了。
“你说…要是今生过得不如意,人有没有可能重活一遍?”
崔柔仪大约不知道,她小心试探的样子有多像一只被雨淋透后仓皇求援的小猫,就像纪青君来时在街角遇见的那一只。
于是,纪青君带着几分怜爱轻轻答道:“那要看有多不如意了。”
纪青君不是愚笨的人,这一句是点到为止,又全然表明了意思;崔柔仪更无疑是聪明的,她听得懂。
如此,崔柔仪的一颗心便像刚活过来似的,砰砰乱跳起来,一时间手心脚心都似有火在烧,烫得她几乎坐不住。
她从来不敢想,她竟不是唯一重来一次的人,这世上还有人与她一样带着前世厚重的记忆,可互相袒露那不能见光的重生秘密。
一个同样重生的伙伴,无疑是天底下最好、最特别的寿礼!
至于纪青君为什么选在这个时候和她摊牌,崔柔仪猜是因为巫蛊之祸已经平安渡过,总算雨过天晴了。
崔柔仪庆幸自己终于不再孤独,甚至可以带着几分委屈不甘,毫无顾忌的提起前世:“你知道我上辈子是怎么个结局?”
崔柔仪前世最后的印象就只有那轮血红色的月亮,她想听一听她的死后来被传成了什么样,或者根本就悄无声息的掩盖了过去。
不,不会是毫无波澜的草草遮盖过去的,不然纪青君从何得知那夜连武功高强的徐鹿卿都没救得了她的?
崔柔仪更加好奇了,坐直了身子,眼睛睁得溜圆,更像纪青君偶遇的那只湿漉漉的小猫了,比在宫里听讲时还求知若渴。
纪青君见这份寿礼并没吓到她,她还似乎接受得飞快,便放下心来,道:“当然知道,你的葬礼……好大的阵仗呢。”
纪青君不会忘了的,那时漫天纷飞的纸钱直如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恨不得将整个京城都裹成一个洁白的蚕茧,好叫人所有人都闷死在里面。
“怎么会?谁替我操办的?”崔柔仪半信半疑,前世她一死,破落的崔府便再没有能主事的人了,哪能得如此厚葬?
纪青君没有立即作答,而是转过头,任凭目光跃出窗去,渐渐变得悠远深沉起来,一会儿后才道:“你看,岸上走着的那是谁?”
崔柔仪一手搭上窗沿,顺着那方向看过去,嘴动的得比脑子快:“张……”
“张大人。”崔柔仪不自然的顿了一下,生生咽下“表哥”二字,到底还是唤他为张大人,仿佛这样就能显得他们从不相熟一样。
只是这拙劣的手法简直欲盖弥彰,连她自己听着都觉得心虚。
张凛不知是何时出现在洵河岸边的,他那样淡淡春山似的人物显然与这嘈杂闷热的夏夜格格不入,在人群中分外显眼。
一袭霁青色的薄袍穿在他身上,如碧水裁衣,整个人都变得水雾蒙蒙的,把那端严的骨相都衬出了几分罕见的柔和。
他目不斜视,只管往前走,却又一步不落的与崔家的船并行,该说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
纪青君早半刻起就注意到了张凛,这个家伙分明跟着崔家的船走了一路,却好似闲庭信步般,不显山不露水,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难道是他替我……”崔柔仪没有勇气问下去,她怕答案是肯定的,又怕答案是否定的。
若答案是否定的,她心知肚明自己是会失望伤心的。
这无疑又一次向她证明,前世千好万好的张表哥最终还是弃她如敝履,连她死了都无动于衷。
若答案是肯定的,她又难保自己不会动摇。
最可怕的不是无心,而是还有那么一点点心,就一点点而已,既无用又叫她轻易放不下。
崔柔仪狠了狠心,不用纪青君答她,很快她就自己选择了一个答案:不会是张凛替他大办葬礼的,他又不是权势通天,在那样的情形下他哪里办得来。
纪青君似乎看穿了崔柔仪的想法,迎风面向窗外,神色复杂的看着张凛,淡淡道:“凭他一个人,怎么办得了。”
看着那抹寡淡的身影,纪青君慢慢想起了前世一些零碎的片段——
折断的旌旗,炫目的铜甲,撞击宫门的巨木,昏天黑地的杀伐声,还有最初那些翻飞如雪的纸钱……
这些乱糟糟的景象透着一股腐烂的暮气,不受控的汇入纪青君的脑海,最终合成了一句没头没尾的感叹:“他这个人啊,唉……毁了,都毁了。”
他毁了一切,他的一切也被毁了,都毁了个干干净净。
崔柔仪不明所以,想起纪青君对张凛和赵纯那反常的反应,似乎很怕他们,所以前世她死后都发生了什么?
除了张凛,那还有谁会为她的身后事大操大办呢?是赵纯吗?
崔柔仪倒是相信赵纯有这份心,可又宁愿他像张家人那样明哲保身。
赵纯看似受宠,实则手无实权,为她长跪不起的求情已算尽了心了,再为了她那一副冷透了的尸体而大费心思,实在是不必要的。
不知道他最后是怎么办成的,反正她承他这份人情就是了。
崔柔仪不想再细究下去,转而问到了纪青君身上:“那你呢?你是怎么来到这一世的?”
“我?和你差不多,却又不太一样。”纪青君的声音轻如梦呓,她回避了这个问题,“你走后没一年我也身故了,乱世里的一根草,折了就折了,谁会在意。”
其实不用她说崔柔仪也猜得着,无外乎“不得好死”四个字罢了。
这四个字崔柔仪已领受过了,真是千般不甘、万般不舍,所以老天送她来了这一世;同理,纪青君也如她一般重活一回,只怕所经历的也是不堪回首的。
这么血淋淋的四个字,如今对于二人而言已变得如云雾般轻飘飘了,轻得都没必要再着重提起。
纪青君不愿详述,崔柔仪也不会刨根问底,令她感到不解的是那两个字眼:“乱世?”
“本朝虽出了点乱子,却不至于动摇根基,怎么我死后一年的光景就成了乱世了?”
崔柔仪有些错愕,前世朝中虽然因巫蛊之祸混乱过一阵,可后来也如今世这般渐渐没了声息,恢复如常。
至于像崔家这样万劫不复的人家,更好似从没存在过一般,半点风浪也掀不起。
所以,怎么她死后就变成乱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