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柔仪睡了一觉起来,已把昨日在徐府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重来一世自家的事她还操心不过来呢,何况没几日就到了八月初八,阖府上下都张罗着给她过生辰,更没功夫细究别人家的阴私了。
偏今年生辰这日不凑巧,一场罕见的大雨倾盆而下,自早起时就没断过,扎扎实实的把京城里外浇了个透。
崔岑站在门槛外张望好了一会儿,见雨势丝毫不减,不免悻悻道:“一年才过一回生辰,怎的天公不作美。”
陈氏张罗好了席面,得空朝外边看了看,想起旧事来:“柔仪出生那日也是这么大的雨来着,都十多年了才见到这第二回。”
“那时候的接生婆子嘴也巧,都说‘这么大的雨伴生而来,凭我们姑娘命里有怎样的劫难,也都给冲刷干净了,一生再无半点不好的。’就这两句话,哄去了我不知多少赏钱。”
说起陈年趣事,陈氏不由的笑起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道:“可叹那婆子说得倒也有几分准,上回柔仪入宫我这心揪得呀,到底是毫发未伤的回来了。”
言罢,陈氏才反应过来提了不该提的话,连忙止住,只叫孩儿们快些落座用膳。
崔柔仪若有所思的笑笑,那接生婆子的嘴真是说灵验也不是,说不灵验也不是。
前世的大劫大难,任她四处哀求,用尽办法,挣扎到死也没转圜过来。
万幸的是,今生她的确像八月这场降落在人间的大雨,磅礴而有力的洗净了那些强加于崔氏的污名。
至于今年生辰比往年冷清得多,崔柔仪倒不怎在意了,前面的风波刚过没多久,眼下前线又不见新的捷报传来,实在不宜招摇。
她索性一个外客都没请,只在家摆了桌小宴,由陈氏和崔岑陪着消遣一日而已。
崔岑原本另备下了游船一事,看这雨势也不知还去不去得成,故而先前有此一叹。
饭后依旧阴雨连绵,却接连有各府仆从冒雨送了东西来,自然都是给崔柔仪的寿礼。
张凛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不出崔柔仪所料,这次也一如往年般送了幅亲手所作的画儿,又配了一本亲自写就的字帖,倒和夏表姐送来的一方好墨正相配。
成宁公主的寿礼没什么新意却实在阔气,一出手就是满满一箱子的名贵布料,打眼一瞧就知都是进上的贡品。
赵纯倒一反常态,只派展荣带来了两座小巧精致的玉石桂花树盆景。
这盆景仅一尺来高,翠玉剪叶,金屑成花,形态细腻逼真,难得还带着一股甜香。
其枝叶间挂着一张小签,崔柔仪拿下来细看,上写着前人的一句诗: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
崔柔仪看罢只是一笑,递与虞妈妈仍挂回去。
虞妈妈原也是识字的,接过来瞥了一眼,立时心下嗔笑:这也不知道是在夸树呢,还是在夸人呢。
展荣擦了擦两袖上的雨渍,方才朝崔柔仪拱手笑道:“六殿下知道崔姑娘院子里的桂花树无故枯掉了两棵,这就紧赶着又给您补上了,保管四时八节,常青不败!”
“其实…殿下原想着移两棵真树过来补上的,又怕太兴师动众,您会不喜,故而改成这般了。”
展荣隐隐感觉得出来,崔姑娘比之从前似乎不太一样了,连带着六殿下也不再陪着胡闹了。
果然,崔柔仪逃过一劫似的谢了又谢,一谢六殿下留心记挂;二谢他悬崖勒马,没真弄出让她哭笑不得的大动静来。
原以为到这里就差不多了,虞妈妈正要让丫鬟们带展荣去吃些茶点歇歇脚。
可展荣身上背着的不止一桩差事,还另有一份寿礼也得安安稳稳的送到崔姑娘手上才是。
展荣也不肯细说,只道是有人托他一并带来的,把个干瘪瘪的锦囊往桌上一放,就大功告成般头也不回的飞走了。
崔柔仪一头雾水,打开锦囊倒在手上,里头的东西露出了金灿灿的一角。
拿出来一看,八条金鱼儿口衔红宝珠,头尾相接串成了一条手串,戴在腕儿上还不大不小的正合适,又暗合了八月初八生辰日,可见也是用心了的。
丫鬟们心里暗暗惊奇,却都不出声,末了还是染缃上来收拾锦囊时轻轻带过一句:“不知这又是谁送的了。”
边儿上的虞妈妈虚了虚眼睛,闭目小叹:自家姑娘打小招人惦记便罢了,这又是哪里杀出来的家伙?
崔柔仪摩挲着腕间的金鱼儿们,心里慢慢琢磨着,忽的想起踏青游宴那回,她好像不知情的在某人的木桶里钓过鱼来着。
所以,这是他为了上次荷花宴的意外而送来的谢礼吗?
崔柔仪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更不会直接去问徐鹿卿,便干脆抛诸脑后。
余下还有几家的贺礼,因都是素日常来常往的,崔柔仪不消翻拣也大约知道个七七八八,便都付与几个大丫环料理去了。
染缃要把那几件要紧的寿礼一并收拾起来,归拢在一处好生安放。
崔柔仪却摆摆手叫再等等——还有一个人,也不知会不会送寿礼来。
直到范家人姗姗来迟,送了份丝毫不逾矩的寻常礼单来,崔柔仪才抱憾一笑作罢,心道:想他还在闭门思过中,顾不及也情有可原。
也或许,范时鸣那样的人,本就不会越界半步。
时至日落,大雨已将整个京城洗濯一新。
雨晴风停后,崔岑从外匆匆归来,一脸大喜过望,三催四请的要带崔柔仪出门登船去。
纪青君兜了一大圈找到他们兄妹俩时,崔家那艘满缀华灯的仙舫已在洵河上悠悠荡荡的摇起桨来了。
洵河位于京城偏北处,绿水逶迤,穿城而过,清光盈盈,风景独好,每日沿岸游人如织,热闹非凡。
文人墨客偏爱轻舟小楫,泛月河上;达官贵人则不惜物力,画船彩舫穿游如梭,独成一派盛世风光。
今夜崔岑本欲着人去河面清场的,好供妹妹游玩尽兴,奈何崔柔仪坚辞不肯。
幸而白日才下完雨,河岸边游人虽还是一样的多,但有兴致游船的达官贵人却少了大半,只有两三艘小船停在水面上昏昏欲睡似的。
如此,崔柔仪倒捡了个便宜,又不必兴师动众,又几乎独享今夜风景。
纪青君一上了船,崔岑就退到船头去吹风了,留下她们两个姑娘说悄悄话。
崔柔仪倚在船窗边,数着一圈又一圈的水波正无聊,见了纪青君才起身,嗔道:“枉我平日姐姐长姐姐短的,今儿数了一大圈,就差你那份寿礼不见踪影了。”
纪青君有备而来,自是不慌不忙:“我有特别的寿礼相送,与他们的都不同,当然要亲自来。”
“那在哪儿了呢?”崔柔仪左右看看,分明纪姐姐是空着手来的,不信她一会儿还能凭空变出来不成。
纪青君不复往日的直言直语,思忖着如何开口才能让这份寿礼不那么突兀,送得不好可就成了惊吓了。
崔柔仪邀她临窗坐下,也不催促,由着她想好了再说。
船外飞檐下成串的花灯摇摇晃晃,染了色的烛光自窗口投射下来,似彩墨般四处流泻。
就着这缤纷陆离的光影,纪青君很容易就瞥见了崔柔仪腕儿上那熠熠生光的新手串,顺势挑开了话头:“今日新得的?六殿下给的罢。”
崔柔仪一粒一粒的抚摸着手串上的红宝珠,似答非答:“六殿下自来十分好,就是他那表哥不好相与,偏偏最近还总遇见。”
而且,每次遇见都没什么好事!
纪青君低头顿了一下,慢慢道:“总是不期而遇的人,也许别有缘故,是受六殿下所托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