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雨初歇的听梧山庄,如同被巨兽舔舐过,湿漉漉地喘息着。
这场声势骇人的暴雨来得急躁,退却也突兀。
盛王府上精心准备的乐舞尚未尽兴,厅内还留有清丽悠扬的《春莺啭》余音,但窗外的瓢泼之声已悄然止歇,只余下厚重如铅的乌云沉沉叠压着。
云层深处,时有惨白电光撕裂晦暗天幕,而闷雷如同蛰伏巨兽,也配合地滚出缓慢轰鸣,这一切都警告着——大雨,远未终结。
“诸位贵客,”
盛王李珏适时起身,脸上重新挂起温厚持重的笑容,他声音朗朗,压下厅内残余的丝竹余韵,
“天公不作美,恐再有风雨。为诸公贵体安康计,今日小女金钗之宴便至此为止。本王已命府中长史通传各府车马仪从,请诸公速速移驾下山,以免路途阻滞,风雨再侵。”
听罢盛王之言,宾客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三三两两揖手寒暄告辞。
方才檐下,出自皇室内部不加遮掩的锋芒相对,挑衅、屈辱、还有诸多猜忌,此刻竟都被突如其来的散场宣告暂时按捺下去,只留空气中弥漫着众人紧绷后的疲惫与彼此间心照不宣的疏离。
脚步轻响,原是云岫、晴眉垂首紧步赶来,二人站于崔清婉身侧敛衽行礼,一举一动称得上大方得体。
“四娘,”云岫声音沉稳,带着一丝关切催促,“车马已备好,随时可动身。”
似是回想起来时车马人员,云岫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来时您与三娘子同乘,可要奴去山庄后院寻得三娘子一同出发?”
“这是自然,”
“崔清婉”站起身来,却仍觉胸口窒闷,她借着阔袖遮挡,轻轻捶打胸口,目光止不住地朝外瞟去,似乎是想立刻逃离这无形牢笼,
“只怪我心思粗陋,以为此乃盛王家宴,来宾稀少,不曾想璨儿生宴如此盛大,也不知三姐姐率人准备菜肴是否劳累、有没有歇过?”
“四娘不必心急,奴这就去后院知会三娘子一声,四娘若是烦闷,不如尽早前往马车上养神,有绢纱遮着,隔绝人影烦动,四娘可轻松些。”
“崔清婉”微微颔首,云岫见状,朝晴眉使了个眼色,待晴眉上前为自家四娘抚背顺气后,她方领命离去。
深叹口气,“崔清婉”侧首对晴眉宽慰一笑,以示感谢。接着,她便在已显空旷的宴厅内踱起了步子,只因方才暴雨突至,众人尽皆入座欣赏乐舞,这跪坐时间一长,她便觉得小腿酸疼,须得活动一番。
现下就云岫寻人这个空子,她尚能放松放松。
她这位三姐姐,有一处私产唤作“醉香楼”,除却一般客人外,更是专供着栖凤城里的贵胄宴席,此次盛王为长女璨儿举办金钗生宴,更是指名要醉香楼的厨子来。
崔家三娘子崔清书正是率厨子下人与她一同赶来听梧山庄,只是因其并无诰命,且亦非受邀宾客,所以自入山庄后便径直去了后院庖厨之地打点,无法列席前厅盛宴。
但姐妹同行而来,自然也要同行而归。
在云岫刚离开不久,一道还染有醺然酒气的身影便急急穿过稀疏人群赶至——
显然李澈是在路上遇到了云岫,更以郡王身份询问几声,所以他才能在此刻开口时有直奔主题的干脆利落。
“婉儿,”李澈开口,声音带着急切沙哑,“云岫说是去寻三娘子,这雨……看这天色,不知暴雨何时又至,山路经此一遭,必定泥泞难行。不如……不如你先乘我的辂车回城,将崔府马车留给三娘子,如何?”
她心头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裹挟着警惕直直涌上,让她胸口又添几分躁乱。
她不是崔清婉!不是那个曾与他情深意切又被他一纸休书弃之的崔清婉!她一点也不想与这位前夫、这位盛王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有任何无谓的牵扯!
即便那场休妻是郡王与崔家共谋计划的一部分,可计划中途,一场被修饰成“雷击”的变故还是几乎让崔清婉濒于死亡,现今线索又隐隐指向盛王,这怎能不让她防备?
何况当日即便休妻也要成全王兄霸业的李澈,难道真的对他王兄的计划一无所知?
今日承乐公主一番指向物资调用、指向意外的诛心之言,李澈就在现场听着!他作何感想?难道为了他王兄的权位之争,原身性命就可以被当作随时可弃的棋子吗?他这些日来的讨好与愧疚究竟出自何故,是真心忏悔,还是说……仅仅是为了将未竟的计划推行下去?
对,她辨不清,辨不清李澈是真情还是假意,众人口中的他,人前展示的他,还有崔清婉信中的他,都割裂得让她辨不清真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