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窗外夜空繁星,医院楼内灯火通明。
病房内遍布消毒水的味道,何澜睡醒后,仍如同上班一样,不紧不慢地戴上老花镜,命人摆上小桌开电脑。
那只插着输液管的右手滚动着鼠标,隔着两片厚厚的老花镜,他眯眼浏览着每日财经新闻,再切换到何氏集团股市内部的数据监测仪表盘,确定集团内外部如当初预料般在稳健经营,妻子那边也还算风平浪静,他苍白脸上露出欣慰的微笑。
老大不常来看他,他每天遛一眼在老大治理下愈发向好的自家企业,就权当那孩子在给他尽孝心了。
旁边惯例是四个人陪着。
床头柜上摆着果篮、医疗包和病历本。
何澜工作时不喜人打扰,哪怕是最宠爱的小儿子来,也得和秘书医师们一起在旁边做背景板。不过,他毕竟是老年病人,心神很快消耗至疲劳,没待多久,白亮的电子屏光刺得何澜皱起了眉。
他闭眼叹了口气,艰难地动了动身子。
这就是结束的意思。
茉莉连忙过去帮他摘眼镜、撤桌子和电脑,又将果篮放得离他近了些。
虽然老爷子无法进食,但他很喜欢闻鲜果香,按照戚总要求,每次她拎来探病的水果都是越南、泰国当天空运入沪,再让人洗干净了装饰进漂亮的花篮带进屋,但等不到半夜,这些鲜果就会有陈旧迹象,她要在这之前将它们处理掉,省得产生腐烂气味、或者滋生果蝇,影响老人家心情。
Noah和Leon一个扶着老爷子,另一个将病床调整倾斜角,将枕头垫好,给他换一个舒服的姿势躺着,然后换吊瓶。
隔着挡在眼前的白大褂,何澜瞥眼一扫病床边的人数:四个。
没错,但似乎还是少了一个。
医生换完吊瓶,惯例拿起病历本,一脸认真地询问他身体状况,何澜嫌他们啰嗦起来没完没了,随便糊弄了几句,打发那俩人去旁边桌上写报告单去。何湛程见势忙坐过来,双手握住他的手,不放心地追问:“真的吗?爸,你别骗我,你真的觉得好点了吗?”
何澜笑了声,抬起手,慈爱地摸了摸小儿子的头:“我骗你干什么?再骗你,你不得把整个医院给掀了啊?”
然后扭头问另一边正低头折叠桌子的茉莉:“小姑娘,今天戚小友挺忙吗?他怎么没跟你一块儿来啊?”
茉莉闻声回头,尴尬一笑,正要随便找个借口搪塞过去,就见何湛程一脸不痛快地打断:“你还说?你跟老大串通也就串通了,你找戚老二干什么?”
茉莉就没吭声,继续埋头鼓捣已经折叠好的桌子,竖起耳朵偷听。
老头儿“诶哟”一声,见他一脸不开心,忍不住又笑起来,说:“怎么,你在外头受人家欺负了?”
何湛程冷呵一声:“我像是受欺负的么?我欺负他还差不多!”
老头儿笑:“是么?那他怎么不来啊?”
何湛程反问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谁让你把戚时搅合进来的?”
老头儿叹气:“谁让人家是搞娱媒的,咱们用得着他。”
“那把我扔过去干嘛?”
何湛程知道他爸讨厌他们兄弟几个玩儿男人。
他爸住院前,因为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当时老二在蹲局子,他爸又舍不得打他这个最小的,于是毫无悬念迁怒到老大,反手就甩了他大哥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责怪他大哥没起到带头作用。
他不明白他爸怎么就突然看上戚时了?
这俩人甚至还差着五十年的辈分呢!
“谁知道你看上他了?”
老头儿瞥他一眼,眼底既有不满与责怪,亦不乏怜爱。
他攥拳咳嗽两声,喘了几口气,强撑着疲惫,解释道:“我们本来要找戚铭,但他现在不管事了,他弟弟戚时,我虽然不太了解,但你大哥说他一身正气,是个挺有孝心的人,你这个小坏蛋要去了,肯定能受人家熏陶,比去庙里当小和尚还好使。”
老头儿语重心长道:“你大哥虽然薄情,但他看人眼光一向很准,我信他。”
何湛程:“……”
他大哥那一巴掌挨得不冤,那混蛋看起来仪表堂堂,原来在老头子面前就这么睁着眼说瞎话?!
他大哥这种人要是放古代,那就是佞臣!是向君主进谗言、迫害忠良的大奸臣!!
老爷子:“事实证明,你大哥是对的。”
何湛程:“……”
老爷子聊起戚时,一脸欣慰,赞不绝口:“他和你大哥同岁,性格比你大哥要谦卑,单是这一点,他就在你们年轻人里面不多见了!”
何湛程翻了个大白眼。
“他能稳坐集团二把手,可见业务能力不错,只是他背景没你们硬,身份受限于娱乐行业,难以施展拳脚罢了。”
何湛程点头附和:“这一点我知道。”
老头儿就是老头儿,哪怕躺在病房里,光凭对方身份谈吐,就能一针见血地切中要害。
一直以来,戚时都在积极拓展集团业务,想要谋求更深远的发展,奈何他出身太低,手里掌握人脉资源有限,很多大佬都不乐意带他玩儿,戚时脾气又臭,人也年轻,酒桌上谈不拢就算了,动不动还被人家挤兑两句,一次两次还好,被针对多了,戚时忍无可忍,难免会拍桌子翻脸骂人,因此落了个“莽夫”的野蛮名声。
前辈不愿提携,后生敬而远之,戚时将近而立之年,身处博弈之地,却深陷事业瓶颈,这些都是没有办法的事。
老头儿也叹息:“那孩子也不容易啊。”
何湛程哼道:“谁容易啊?”
老头儿余光瞥到他腕间的沉香珠子,眉心一蹙。
他缓缓抬眼,触及何湛程目光,见儿子一脸心虚地别开视线,心下便已经了然。
老头儿不甚赞同道:“你这珠子,前几个月戴他手上,现在又戴你手上,这送来要去的,这下算是不灵了。”
“你也是,既然是没定下的事,怎么就轻易地给了人家?既然给了人家,你现在要回来又像什么话?”
何湛程低头攥紧着手腕,乖乖挨训。
老头儿又说:“我不管你这些桃花债怎么处理,我就一句话,你这个珠子不能再戴在第三个人手上。”
何湛程忍不住插嘴:“你都说不灵了,还管这么多干什么?”
老头儿瞪他:“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何湛程蔫下来:“知道了。”
“今年入藏给你师父上香磕头,是不是也没去呢?”
“没,我今年忙。”
“忙什么忙,你能有什么忙的?”老头儿教训道:“有什么事能比你小命还重要的?当年我可是跟人家说好的,每年去山上捐香火还愿,你老爷子我这么多年、砸这么多钱,不就是为了图你个平平安安吗?你在美国的时候都知道专程跑回来一趟,现在反而不懂事了?”
“知道了,知道了。”何湛程不耐烦地撩了撩头发,说:“我抽空就去。”
“还抽什么空,这都入秋了!”老头儿不满道:“你少在我面前耍帅,你夏天不去,难不成要等着腊月隆冬再去吗?”
何湛程瞪大眼珠:“我哪里耍帅了?!而且就凭我这张脸,还用得着‘耍’帅?”
“对你的基因自信点儿,你儿子我天生就这么帅好吧!!”
老头儿:“…………”
然后命令:“我让你立刻就去,听见没?”
何湛程抗拒地别过脸:“我看你还有力气训我,身体应该也没多大问题,实话告诉你吧,我要回美国了,有空再来看你!”
“我知道,”老头儿没好气道,“我听老二说了,你准备了哥大的入学考试,但这和你跑一趟西藏不冲突。”
何湛程不甚在意:“再说吧,珠子都不灵了,再拜那些虚如缥缈的东西有什么意义?有那闲钱,还不如给我办的学校多买点儿教学仪器,那才是积阴德呢。”
“胡说八道!!”
老头儿勃然动怒,整个人剧烈咳嗽起来,胸口震得剧痛,他拍着床训斥道:“我不要你、咳咳!我不要你积什么狗屁的阴德!我要你活着!咳咳咳!你这辈子什么都不用干!你就负责给我好好、咳咳、好好地活着!!”
“爸!”何湛程吓一跳,连忙起身去扶他,焦急紧张道:“爸!你别动气!我说着玩儿的!我都听你的!我全都听你的!”
Noah和Leon急忙奔过来看,茉莉也惊了一下,慌张跑过来,将何湛程拉到一旁,焦急提醒道:“三少,何老董术后的胸腔气管上还带着伤呢,他可禁不住你这么气啊!”
何湛程吓得不轻,一颗心扑通到嗓子眼,身后Leon抱着他爸在顺气,Noah狂按急救铃,下一秒,病房内瞬间涌进一群喧闹嘈杂的白大褂,最后的两个人推着笨重的电子仪器,他们一窝蜂全都扑到他爸床前。
何湛程不敢回头去看情况如何,抓救命稻草一样,双手死死地攥紧茉莉的手臂,急得红了眼眶:“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我知道!”茉莉疼得话音发颤,隔着一层西装布料,她小臂几乎都要被他攥断了。
茉莉艰难抽回自己胳膊,眉心蹙起,终于察觉他不太对劲:
这么一副高大身躯摇摇欲坠着,两边额头爆着青红的血管,宽大的掌心冒着湿淋淋的冷汗,脸颊也浮起不自然的薄红。
茉莉忙一把搀住他,无奈又心疼地安慰道:“我知道,放心,你放心,何老董也知道,没事的,你下次多注意就好了。”
何湛程懊恼得简直无地自处。
长达两个小时的全身检查,老爷子痛得昏迷过去,虽然是虚惊一场,众人皆唏嘘着抹了把汗,但宋院长委婉地暗示何湛程尽量不要再和老爷子说太长时间的话,尤其不要再惹老人家生气。
“希望三少往后谨慎一点,我们承担不起额外的风险。”
何湛程愧疚万分地点了点头。
等宋院长那帮人离开后,何湛程望着那一脸安详地躺在床上的七旬老头儿,他不知道他爸究竟是睡沉了,还是根本痛得醒不过来。
他不敢再靠近病床。
他除了惹他爸生气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何湛程浑浑噩噩着,大脑一团乱,他闭着眼浅浅呼吸,眼前一阵接着一阵的天旋地转。
他感觉自己彻底虚脱了,倚着屋内光线最暗处的墙角,缓缓滑了下去,一屁股坐在冰凉地板上。
他埋头缩在双臂间,朝下的右掌心里,紧紧攥着再也打不通某人电话的手机。
戚时。
他眼底漆黑模糊成一片。
***
凌晨,三点半,夜色深浓。
茉莉和Noah聊完老爷子的病情,起身去走廊给自家老板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