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子输着液,一梦醒来,扭头发现守在床边哭得两眼通红的小儿子,先愣了一下,笑了笑,问:“怎么还没走啊?”
何湛程骂了句“臭老头儿”,扑过去他爸怀里,忍不住又哭起来。
纵观他爸一生,幼时不喜读书,其他兄弟姐妹都博学广志,每一个人都留过洋,只有他爸最不安分,文化平平,十三岁起就跟着家里人四处闯荡,脚步遍及东南亚和南非,专门去瘟疫和流行病严重的地方,自称药商,拿着从一个中西医那里搞来的偏方,游走各国推销货品,受益者皆称之为“神药”,因此不到两年,少年何澜就独立门户,不再归家里人管教。
那是少年何澜,私下来往皆是军|统高官,因利乘便,后来又开始倒腾起木材和水果,很快,何澜在国内以“木材商”的身份发家,光明正大盘了个写字楼,办公室挂了个“鸿业腾飞”的字画,自诩是另类“海归”。
何湛程见过他爸早年的旧照片,英俊倜傥,眉清目秀,帅得一表人才。
他爸早先是个资深票友,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样样全行,偶尔会隐匿身份跑去登台客串演个曲儿,一派脂粉风流,根本不像是个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的商人,因此常年桃花泛滥,私生子也遍地都是。
也因此,老爷子没读过几本书,与人交往仍能出口成章,侃侃而谈,给人一种接受过高等教育熏陶的错觉,这全是跟着唱戏学来的。
何澜的父亲也是家底殷实的大少爷,祖上四代经营染织厂,何澜年轻时不受家规约束,结游广泛,青年致富,流连花丛,漂泊不定;
中年时期,出于联姻目的,与何棣坤和何湛程的母亲定下婚约,私下却又在菲律宾娶了个妻子,没举行什么正规仪式,何湛程母亲因此称她是“外妻”,称何闽轩也是“外子”、“私生子”;
四十来岁,和老二、老三的母亲正式结婚。婚宴在沪上举办得隆重而奢华,何澜听说妻子喜爱花草,为向岳父展露他爱妻心切,命人在庄园修建了座占地二百来平的花园温室,收集世间千百种奇花异草,因此得了个“痴情种”的名号,事迹也轰动一时;
老年,何澜年迈力衰,锋芒敛尽,自己虽终于安分下来,家里却从未宁静。
妻子外柔内悍,绝非善类,人在异国,但对遗产虎视眈眈;儿子们虽然个个是人中龙凤,却都未曾成家立业,难以令人放心;如今他病入膏肓,因关系网盘根错节、利益牵扯太多,不敢为亲朋心腹所知晓,孤身一人躺在特级重症病房,陪伴在侧的除了医生护士,只有一个手上没有实权、所有人都瞧不上的小儿子,不可谓不凄凉。
何湛程虽然生气老大瞒他,但其实心里也清楚,他大哥和他爸之间关系很微妙,谈不上什么父子情深。
当初他爸在菲律宾玩够了就抛妻弃子,间接导致他大哥的母亲和其他兄弟姐妹死于非命,他大哥那时才七八岁年纪,就这样眼睁睁看着这血淋淋场景发生,想必对他爸是恨之入骨了。
若非他爸是个家底殷实的富商,一句话就能扭转一个流浪儿的命运,他大哥估计早就找把枪弑父了。
他大哥和他爸只是君臣,不是父子。
他大哥城府深沉,是与生俱来的太子,而他爸正好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老二消息灵通,何湛程听护士说,何老二私下回来看过老爷子几次,但老爷子气老二又开始跟那个高官的儿子纠缠不清,担心那高官从此针对上他们何家,人在病榻,整日惴惴不安,一见何棣坤出现,老头儿就气得抄起老二带来的那些礼品对着人又扔又砸,硬生生把老二给撵走了。
老二也不黏着,说让走,转头就走,潇潇洒洒,来去如风,看得旁边医护人员瞠目结舌。
这家医院是何家全资赞助的私立医院,几个资历老的、与何家人走动频繁的院长们茶余闲谈,说,老二自小没怎么跟他爸度过什么父子时光,他跟何湛程就差四岁,何湛程出生前,何澜在外面养得有情妇,一年回来个三四次,这都算得上“顾家”了。
何棣坤亲情观念淡薄,因为家里人所有的宠爱都给了弟弟一个人,他没个伴儿,从小到大,一切以大哥马首是瞻。
何棣坤小时候,何澜常年不回家,老妈又疯疯癫癫的,她不喜他和大哥走太近,动辄挑拨离间,何棣坤被烦得头疼,心里反而更亲近成熟稳重、又有点神秘气息的大哥。
怀小弟弟的时候,老爸一直住在情妇家里,老妈情绪消沉,整日沉迷于酗酒抽烟,最后给他生了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残次品弟弟,她不敢跟老爸说,将一切归咎于医院那帮误诊的庸医,转头又开始对弟弟百般心疼,搞得老爸也万分愧疚,五十多岁的年纪,终于浪子回头。
何老二看在眼里,心里明白,只是嘴上不说罢了。
当然,不止老二不说,何家很多老仆人都不敢乱说。
如今,那帮被何太太骂了二十来年的“庸医们”,看着何澜快不行了,心里冤枉,难免又凑在一起讨论起当年事,何湛程中午去找院长问他爸的病情,抬手正要敲门,不小心听到了一些,没吭声就走了。
病房里,老爷子见小儿子埋着头不说话,只顾一味趴在他怀里流泪,不由得笑起来。
“傻孩子。”
何湛程泪眼模糊,恨恨地瞪他:“我才不傻!”
老爷子又笑,展颜哄道:“好好好,你不傻,你最乖了。”
他笑得虚弱,伸出那只遍布老年斑的苍白瘦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感慨道:“大半年没见,我们家小祖宗怎么瘦成这样了?”
何湛程哽咽一声,双手握紧他手,心疼道:“你瘦得才吓人呢。”
老爷子是食道癌晚期,自打手术切除压在气管的肿瘤,时常感到胸骨后疼痛,吞咽也会造成呼吸困难,别说吃固体食物,连流质食物、唾液都没办法咽下,人早就瘦脱了相,眼下只能依靠吊瓶输液补充营养,何湛程今早推门进来时,见他爸像一具脱水的干尸,病恹恹地靠在病榻上,一脸苍白毫无血色,给他吓得不轻。
上午的时候,何湛程逮住几个来观察病情的主任医师,问他们,他爸还有多久可活?他们不敢轻易断言,每个人的回复都是模棱两可。
笑话,就算是普通病人,他们都不敢轻易告知患者家属病人的存活年限,何况来者是董事长的亲儿子?
还是一出生就在他们医院查出心脏病、在NICU里被重点看护了半年的小儿子?
当年就因为他们整座医院最权威人士——宋院长,他说何三小少爷的存活率大概为10%,何太太一怒之下,派人差点没把他们院长给打死,这二十年后,旧事重演,他们何家人又来问?!
他们除非不想活了,才会告诉何三少实情,更别提董事长和副董事长提早交代过,接下来的治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是副董事长说的。
当着父亲的面,何董坐在病床边低头剥橘子,他一边剥,一边跟他们聊父亲的病情,当宋院长委婉提到董事长术后生存率不足5%时,何董只是淡淡“哦”了一声,眼皮都没掀一下,语气随意的像在聊起今天的天气,说了句“那就顺其自然吧”。
然后将剥了半天的橘子送到自己嘴里,头也不抬地询问父亲:“您说呢?”
没有预想当中的绝望与痛苦,更没有“如果治不好我爸,我就要你们整个医院陪葬!”这些偶像小说的经典桥段,何董说得风轻云淡,脸上甚至显露出几分舒心与惬意,众人一脸惊骇不敢置信,齐刷刷扭头去看董事长。
董事长年近八十,管不了事,也握不动权,他是真的年迈力衰了。
他只是苦笑几声,然后一挥手,说:“行了,我没那么惜命,这辈子该享的福、不该享的福,我都享了,现在顺其自然就顺其自然了,总好过我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董事长病重住院属于高层机密,副董事长对董事长的态度,那更属于杀人灭口级别的机密,因此哪怕何二少来问,他们这些身处权力旋涡之中的院长主任们,也一律硬着头皮,回复预先商量好的套话:
由于本院人才济济,且由经验资历丰富的宋院长亲自操刀,所以老爷子的肿瘤切除手术进展得很顺利,但具体病情发展么,还需要视情况而定。
何湛程自然得到的也是同样的回复。
何棣坤懒得追究细问,习惯性揣着明白装糊涂,脚跟一转,拍拍屁股就走人了。
何湛程做不到。
他知道不对劲,问老头儿,老头儿净找话搪塞他;打电话问老二,老二借口夏季小岛风暴频发,电话占线信号不好,只提醒了他一句:“老三,凡事别太较真,如果你真要较真,这个世上没一个是好人。”
何湛程又岂会不明白?
只是,他总觉得大哥并非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
下午,趁着老爷子睡觉,何湛程跑到楼梯口给他大哥打电话。
他不想追究太多,他也没资格替谁原谅谁,他只问了几句关于爸的病情,他大哥只回复了一句:
“我既然让你进去了,你就不要再问我你已经知道的答案。”
何湛程一颗心跌落到谷底,喉结上下吞咽几声,半句话抗议不出来。
电话滑落出手,摔在地板上,他无力地倚靠在墙边,失神望着虚空,陷入久久的沉静。
昨晚和李天涯分别,他连夜从燕京赶回家,以为见上老头儿一面,就可以了无牵挂地飞离这片伤心之地,甚至他想过从此定居异国,永不再回来。
他没想过自己要面临这么多事。
一月前,他在广告推送的娱乐新闻上发现一条他大哥和某集团千金联姻的爆帖,其中包含有狗仔偷拍角度的模糊视频,他大哥和某千金、千金父母在高档酒店包场吃饭,及他大哥携手千金回到私宅住处,他大哥和千金拥抱、接吻这些亲密动作。
因为知道大哥包养了一个男情人,据说二人感情还很深,所以何湛程一直没把那新闻当回事儿。
他以为只是某些下三流媒体为搏眼球不要命,居然敢找死拿他们何家人开刀,一般这种鸡零狗碎的小事都不用他们亲自下场,他大哥手下自然有人会去处理,但后来,这个热门词条连续两个月挂在热搜上都没掉,平均每天给他推送的频率超过三十次,他终于察觉不对劲,立马开电脑看自家股市,发现何氏集团的股值在短短两月间翻了两番,他才在这件事背后嗅到一点儿戚时的影子。
何湛程当时就明白了大半。
何闽轩和戚时,曾经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因为谁才背地里勾搭上的,这还用猜么?
老爷子病重,而何家人消失在大众视野中太久,如果何氏集团值得信赖的重量级人物猝然病逝,而继承人是一个才不到三十岁的、名不见经传的生面孔——
这甚至是何澜在婚前和外妻生的、“血统不正”的儿子,何氏集团的股市定然也要发生大动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