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完了!
辛苦读书考科举原本是为了有个未来,结果现在却因一句无心之言而送了未来……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之怒并未降临。
一只温暖而干燥、带着老年人特有松弛皮肤的手,轻轻落在了贾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的肩头,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将他扶起。
“起来说话。地上寒气重,你身子骨单薄,受不住。”太上皇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听不出多少情绪。
贾葳不敢有丝毫违逆,顺从地站起身,却依旧深深低着头,不敢直视天颜,只觉得两道无形的、重若千钧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太上皇的目光在贾葳清俊却难掩病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细细打量了一番,仿佛在审视一件久远的旧物。
片刻后,他似乎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追忆意味的感慨。
他微微侧过脸,对着身侧侍立的皇帝,语气悠远:
“皇儿,你瞧瞧。当年代善那老小子,为了他这个早产、险些养不活的孙儿舍下他那张老脸,跑到朕跟前,又是哭求又是作揖,硬生生把太医院那倔驴似的老院正给磨出了山……朕当时还嫌他小题大做,哭哭啼啼不成体统。”
太上皇的目光重新落回贾葳身上,那眼神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如今看来,幸而当年允许了。若非如此,朕今日眼前,岂能见得这般…钟灵毓秀的人物?”
皇帝立刻点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带着敬意的笑容,声音沉稳地附和道:“父皇说的是。荣国公拳拳爱孙之心,天地可鉴。这也是父皇您当年仁心慈念,体恤老臣,才有今日之善果。贾编修确是难得的良臣美玉,亦是父皇恩泽所庇佑。”
说话间,皇帝目光也温和地落在贾葳身上,仿佛在欣赏一件难得的珍宝。
贾葳只觉得那温和的话语和皇帝“良臣美玉”的赞誉,比方才的惊惶更让他脊背发凉,汗毛肃立。
贾葳连忙躬身,声音艰涩:“陛下谬赞,太上皇洪恩。微臣…微臣资质驽钝,才疏学浅,实不敢当‘良臣美玉’之称。曾祖当年为微臣之事烦扰圣听,已是微臣天大的罪过,微臣唯有肝脑涂地,以报圣恩于万一。”他此刻只想把自己缩到尘埃里去。
太上皇摆了摆手,似乎觉得这些谦辞无趣。
他踱了两步,目光扫过贾葳书案上摊开的《太祖实录》稿本,话锋忽地一转,语气随意地问道:“你祖父贾敬,如今在玄真观清修,可还安好?朕记得他当年也是极有慧根的。近来可有什么新的道经感悟?听说他生辰时,你这个做孙儿的,还替他写了青词敬献?”
这看似闲话家常的一问,却如同一道无形的闪电劈在贾葳心头!
他祖父贾敬,袭了宁国公爵位,却痴迷炼丹修道,把偌大一个宁国府丢给不成器的儿子贾珍,自己跑到城外道观躲清静去了。
这在勋贵圈子里,早已是公开的笑柄,更是皇帝眼中典型的“不务正业、荒废祖宗基业”的反面教材!太上皇此刻突然问起,还特意点出他替祖父写青词的事……是敲打?是试探?还是别有深意?
贾葳飞快地抬眼偷觑了一下皇帝的脸色。
皇帝依旧带着那副温和的笑容,站在太上皇身侧,仿佛只是安静地听着长辈问话,看不出任何异样。
贾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不敢隐瞒,更不敢粉饰,只能硬着头皮,深深躬身,声音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如实回禀:“回太上皇、陛下,祖父在玄真观中清修,身子尚算康健。至于道经感悟……微臣愚钝,不敢妄加揣测祖父所得。至于青词……”
我的天呐,这要怎么讲?
难道实话实说自己爷爷是个奇葩,除了这些送其他东西会被骂吗?
贾葳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实是微臣……囊中羞涩,无以为祖父置办像样寿礼,又知祖父修道之心虔诚,故才……才斗胆讨了个巧,胡乱写了几句颂词,聊表心意。实在……实在难登大雅之堂,有污圣听!”他再次深深拜下,姿态放得极低。
太上皇听了,非但没有不悦,反而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长辈看透小辈心思的宽容:“无妨。讨巧也是孝心。朕看过你殿试的文章,虽显稚嫩,文理章法倒也清通,算得上有几分灵气。”
说到这里,太上皇语气变得正式了些:“正好,眼下有桩事,非你这等有几分灵气的年轻人不可为。”
贾葳心头一跳,涌起强烈的不祥预感,只能屏息凝听。
“黄河发了大水,数州遭灾,黎民受苦。”
太上皇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悲悯:“朕心难安。已决意启建‘金箓大斋’,消弭灾劫,上祷于天,下慰黎庶。这斋醮之中,需用一篇上乘的青词金箓,作为沟通天地的表文。贾编修,”太上皇的目光落在贾葳低垂的头顶,“这篇金箓灾消弭国灾青词,就由你来执笔。务必要用心,要虔诚。”
金箓大斋?主祭青词?!
贾葳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金箓大斋是道教最高规格的斋醮法事,耗资巨大,动辄倾一国之力。
而这等关乎国运、沟通神明的最高规格皇家斋醮,其主祭青词岂是他一个初入官场、不通玄理的小小编修能承担的?
写好了未必有功,写岔了或不合上意,那便是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扑通”一声再次跪倒,额头重重触地,声音因极度的紧张而发颤:“太上皇隆恩,微臣…微臣惶恐至极!此乃关乎国运民生、沟通神明之大事。微臣年幼,见识浅薄,于玄门道法更是一窍不通,贸然执笔,恐亵渎神明,贻误大事。微臣万死不敢受命!恳请太上皇另择饱学高道,微臣…微臣愿从旁誊录学习,绝不敢担此重任!”
贾葳再次深深拜倒,姿态几乎要匍匐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
太上皇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悦于贾葳的推脱。
倒是旁边的皇帝,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光。
他深知父皇近年来沉迷道教斋醮,耗费国库巨资,朝中早有非议。
此次借水灾再启金箓大斋,更是劳民伤财之举。
即使心中极其不满,却碍于孝道和登基未久根基不稳,无法直接反对。此刻见贾葳如此惶恐推辞,反而觉得此人还算有几分清醒和自知之明。
太上皇沉吟片刻,终究还是缓了语气:“也罢。道法玄微,非朝夕可悟。”
看了一眼旁边侍立的戴权:“观星殿的邵真人,乃当世道门翘楚,此次金箓斋由他主坛。你有不明之处,可随时去观星殿向他请教。他自会指点于你。”
请教邵真人?那岂不是更要日日往那敏感至极的观星殿跑?
贾葳心中叫苦不迭,这分明是推拒不得。
他深知再推辞便是抗旨,只得将满心的恐惧和抗拒死死压下,深深叩首,声音艰涩却无比清晰:“微臣…领旨。谢太上皇恩典,微臣定当竭尽驽钝,向邵真人虚心求教,务必…务必不负所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嗯。”太上皇似乎满意了,不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
一直侍立在侧、沉默不语的皇帝,此时终于有了动作。
他上前一步,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得体的笑容,目光落在刚刚艰难站起身、依旧躬身不敢抬头的贾葳身上。那目光深处,却是一片冰封的湖面,没有丝毫暖意。
“贾编修,”皇帝的声音平稳清朗,听不出半分情绪,“太上皇将此重任托付于你,乃是莫大的信重与恩典。”
他微微停顿,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瞬,却又仿佛只是光影的错觉,那笑容显得格外疏离:“此青词关乎社稷黎民,非同小可。望你…好、好、写。”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不疾不徐,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地,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重重砸在贾葳的心上。
那温和的语调下,分明裹挟着一股冰冷的警告与无形的压力。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定当…鞠躬尽瘁!”贾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起,连忙再次深深躬下身去,声音紧绷。
皇帝不再看他,转身,姿态恭谨地虚扶着太上皇的手臂,父子二人缓步离去。
明黄与暗黄的袍角,在贾葳低垂的视线余光中,无声地拂过光洁的金砖地面,如同两道沉重的枷锁,在他心头投下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阴影。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修书处外的长廊尽头,贾葳才敢缓缓直起身。
额头上冷汗涔涔,后背的官袍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冰凉。
他望着案头那堆积如山的《太祖实录》文稿,先祖浴血奋战的身影仿佛还在眼前晃动,而太上皇那不容置疑的命令,皇帝那皮笑肉不笑的“好好写”,却像两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