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那场突如其来的侵袭,如同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惊涛骇浪久久未能平息。
贾葳几乎是踉跄着冲出阁楼,苍白的面色在冬日惨淡的日光下更无一丝血色。
小东和小南见他形容狼狈,斗篷不见,发髻微乱,唇色异常,都吓了一大跳。
“二爷!您这是怎么了?”小东慌忙上前搀扶,触手只觉他指尖冰凉,身体还在不易察觉地轻颤。
贾葳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肺腑间翻腾的不适和心头的惊悸,但到底肺腑脆弱,引得胸腔一阵痉挛。
“二爷!”小东小南赶忙掏出药丸。
良久之后,呼吸终于平复,贾葳起身摆手:“无事。”他声音有些低哑,却极力维持着平稳,“阁里阴冷,灰尘大,惊着了里面一窝……过冬的野猫罢了。”
他轻描淡写,不愿多说一个字。
那人的气息,那蛮横的触感,那浓烈的酒气混合着血腥的味道,如同跗骨之蛆,令他只想立刻逃离此地,彻底清洗干净。
小东和小南面面相觑,野猫能把二爷惊成这样?
但见主子不欲多言,且脸色确实极差,也不敢再问,连忙簇拥着他匆匆离开了这令人不安的藏书阁。
回到宁国府,贾葳几乎是立刻沐浴更衣,将那身沾染了酒气和灰尘的衣衫尽数换下。
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仿佛洗不去唇上残留的触感和心悸。
“马勒戈壁”贾葳砸了一拳水面,骂道,“别给老子在遇到你,一定送你一脚断子绝孙腿。”
待到穿戴整齐,去给贾母请安并一同用晚饭时,他面上已看不出丝毫异样,依旧是那个安静、有礼、略显疏离的宁府二爷。
晚饭设在宁佑堂。
席间气氛融融,贾母心情甚好,拉着众人说笑。
贾宝玉也坐在席间,只是神色间带着一种奇异的恍惚,眼神飘忽,仿佛魂魄还未完全归位。
尤氏关切地问了他几句,他只含糊应着,目光偶尔扫过坐在对面的秦可卿时,竟飞快地躲闪开,耳根微红,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羞惭和迷茫,仿佛做了什么大逆不道又无法宣之于口的梦。
贾葳看到这一幕,突然挑眉。
难不成贾宝玉已经梦游“太虚幻境”了?
啧!真是!错过了大瓜。
贾葳有些懊恼,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法入梦旁观,但错过了重要剧情的事情就像错过了进球的精彩瞬间,都是令人惋惜的事情,可惜这里不是电视剧,没法回放。
接下来的日子,贾葳将自己沉入了书海。
国子监送来的那些孤本新著,成了他隔绝外界纷扰、抚平内心波澜的最佳屏障。
他几乎足不出户,整日待在观雨楼的书房里,窗明几净,只闻书页翻动之声。只有在专注的文字世界里,那天的混乱和对未来的忧惧,才能暂时被压下。
这日难得是个好天气。冬日暖阳慷慨地洒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一丝风也无,园子里覆雪的松枝都显得格外精神。
贾葳推开书房临湖的窗户,只觉阳光暖融融地晒在身上,连日来积郁的寒气似乎都被驱散了几分。
“立春,”他唤来贴身丫鬟,“把翠光亭收拾一下,备上笔墨纸砚,再把我常看的那本《南行游记》带上。今日日头好,我去亭子里坐坐。”
翠光亭临水而筑,在观雨楼西侧不远。
一道曲折的连廊从观雨楼西侧的小门延伸出去,直通到湖中心那座精巧的亭子。
亭子三面环水,视野开阔,冬日里少了繁花,更显清雅舒朗。
不多时,亭内已被收拾妥当。
石桌铺上了厚实的毡毯,摆好了暖炉、热茶和几样精致点心。
贾葳坐在铺了厚厚坐褥的石凳上,背靠着朱漆亭柱,任由暖阳包裹全身。
他先是翻了几页书,心神渐渐沉静下来。随后,又铺开一张素白宣纸,调了颜色,对着眼前冰封的湖面、覆雪的假山和远处凋零的垂柳,凝神片刻,却并未落笔描绘实景,反而提笔在纸上勾勒起奇峰峻岭、飞瀑流泉来。
正画得入神,亭子连廊那头传来一阵笑语。
贾葳抬头望去,只见母亲尤氏带着贾宝玉和秦钟,后面跟着几个抱着簇新锦缎被褥和包裹的仆妇,正沿着连廊走来。
“茂哥儿,好兴致啊!”尤氏笑着走进亭子,将手里一封泥金帖子递给贾葳,“喏,你大理寺朱家同窗,正华那还在送来的帖子,后日他生辰,请你过府去吃酒。”
贾葳起身接过帖子,朱正华的字迹飞扬洒脱。
他点点头:“知道了,母亲。”
尤氏又道:“后日寒露,老爷说了,要在前头搭暖棚,请了南边新来的小戏班子唱几处热闹,你可不要太晚,错过了好戏。”
虽然贾葳对那些咿咿吖吖的没什么兴趣,但还是笑着保证:“我晓得的。”
看到儿子正在作画,尤氏笑得慈爱:“我就不打扰你了,今儿日头足,正好把你屋里那些旧年用的厚被褥、几件压箱底久不穿又不好拆洗的冬衣换了。刘真人不是说么,到了年末,这些落了灰、藏了污的‘旧物’得‘弃’一弃,方合养生之道,也图个来年新气象。”
她虽这般说着,目光却仔细扫过儿子略显单薄的肩背,见他气色在阳光下尚好,才放下心来。
贾葳笑着应道:“母亲费心了。”他目光扫过尤氏身后那堆簇新的物件,又落在宝玉和秦钟身上。
尤氏会意,对宝玉和秦钟道:“你们俩小子,且在这里跟着茂哥儿玩会儿,让他指点指点你们学问也好。我带着人去收拾,一会儿便回。”
说罢,又叮嘱了贾葳两句“亭子里虽避风,也莫久坐”,便带着人风风火火地往观雨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