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季槐站在了峡谷边上。
自从那晚梦见陶明安后,每当他休息的时候,梦境里不再只是漆黑烧焦的一片,过去的许多事情通过梦见又重现于他的眼前。
他梦见母亲手持斧钺带领族群英勇地猎下一头野牛,在神明与万物共存的时代,她头戴玉背象牙梳,成为一方首领。
他梦见初春时节,草长莺飞,姐兄与自己嬉闹,像抱着一只小狗似的抱着他去吹出南风的山谷里冒险。
正如羲和会在扶桑树下温柔地清洗自己每一个滚烫炽热的孩子,母亲婋祝也不例外,虽然季槐的身体长得很快,相貌也与常人相异,但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和她落在姐兄身上的目光,并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和平的日子总是短暂的,在季槐还在打闹玩耍的年纪,未能领悟到生命的残酷之际,蚩尤带领着九黎骑着食铁兽发起了战争。
应龙与风伯雨师相击,于是整个世界下了九日九夜的大雨,刮了九日九夜的狂风。各方诸侯加入混战,相互侵伐,征战规模之大,参战人数之多,几乎是女娲创世之最,就连神农氏也无力阻止。
婋祝带领的部族也未能避开战争的波及,而季槐不同与常人的身躯,在这种时刻却发挥了极大作用。尽管季槐的心智仍是一个孩童,婋祝也不想让自己的孩子陷入战争,但她不得不承认,季槐飞长的身躯和恐怖的力量正是他们撷取胜利果实的关键。
神农氏垂暮,年轻的英雄却已然崛起,轩辕氏定历法、制衣冠、平天下,权柄随着人心的变动在悄悄地转移,而他们身为旧人的势力,地位却难免变得尴尬起来。
母亲婋祝与二姐仲椿被战争留在了过去,长姐孟柏则继承了部落首领的位置,被轩辕氏纳入势力范围。
轩辕氏素有贤德仁厚之名,他并不计较他们曾是神农氏的部下,还将长姐孟柏封为夏官。至于季槐,他也没像处死残暴的蚩尤一般处死他,只是将一条红玉打造而成的链条交由三哥叔杨,让他好好管束季槐,不要让他伤害百姓。
而此时的季槐,因为在战场上吞噬了太多了生灵,身体消化不了那么多的力量,长得如小山一般大小。
即使他不怕风雨,但他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睡在营帐或者房屋之中,新的掌权者允许他的存在,可这里已经没有地方能够容纳他了。赤玉链日日夜夜束缚在身上,为了避免因为活动而伤害身体,他只好长久地趴伏在一个地方,不再动弹。
直到前所未有的洪水爆发,天下的权柄又转移到新的首领手中,叔杨在孟柏的默许下趁机解开了赤玉链,宣称狍鸮趁乱逃走,至此季槐独身来到钩吾之山,凭借本能生存,再也没有见过其他人。
过去漫长得恍若隔世。
从旧梦中醒来,季槐忽然感觉心脏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巨痛。他躺在土地上挣扎,喘息着剖开肚腹,将手爪从腹腔里往上探,避开热乎乎的腹脏,他捏住了一颗扑扑跳动的心脏。
他尝试着抓握了一下,疼痛在下一秒席卷全身。
不对,不对。
这不是同一种疼痛。
这样的疼痛,不是来自于伤病,而是来自于其他,更加难以琢磨、无法形容的东西。
它自很久很久之前开始,就潜伏于他的身体,被陶明安的病痛和离开一点一点引发、点燃,直至今日,燎原般彻底地燃烧起来。
当他对痛苦感到麻木的时候,他对爱也自然失去了感知力;而当他重新意识到了爱,那么他过去所承受的一切苦楚便会更加猛烈反扑到身上。
曾经,他虽然强大,但他根本来不及理解母亲姐兄的用意便与他们永久地分离了。他在山林游荡,在宫室里沉睡,或许将永远这样。
可是,直至几千年后,一个偶然的惊喜突然降临至他的生命当中,他们相处的时间虽如流星一般短暂,但其闪耀的光芒却让他不能忘怀。
而现在,意识到这一切的他不会允许当年那种事情再一次发生。
他从地上爬起来,任由血液流淌,坚定地穿过戈壁滩来到峡谷前。
时隔一个多月,他们上次遗留在峡谷边上的飞车仍旧停靠在这里,大概是上面还沾染着季槐的气味,所以即使车上装有食物也没有其它生物翻找过的痕迹。
车辇里还摆有几张毛毯,现在已经覆盖了不少黄沙,季槐走过去,抓起毛毯抖了几下,扬掉浮尘与飞沙,他依稀还能闻到陶明安盖着毛毯睡觉时留下的味道。
他把头埋下去狠狠地嗅闻了几下,直至毛毯被他犁地般反复闻了好几遍,鼻腔里充盈着她的气味,他才依依不舍地放开。
接着,他又掏出几个储存食物的铜罐,掀开盖子,烤肉的香气立即从罐子里逸散出来。
这里装着的是陶明安在空余时间烤好保存在罐子里的食物,他们因意外掉入雪原而将飞车落下,这些食物也被他们忘记在这里。
原本陶明安在身边的时候,季槐根本不需要挂念这小小一罐烤肉,可在陶明安离开之后,它却如同失而复得的珍宝出现在季槐的眼前。
毕竟,它现在已经不是一小罐美味的烤肉那么简单了。
几乎无法控制地,他的口腔瞬间被勾得盈满涎水,但这一回他并没有直接扑上去大快朵颐,而是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放到嘴里含着,吮着。
直到那块烤肉都要被他吸得没有味道,变成一块干巴巴的肉干之后,他才慢吞吞地咽了下去,再从罐子里挑选一块新的烤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