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格不在身边。自从那夜争吵后,他不再寸步不离地守着她,只是每天清晨会在门口放一碗温热的沙棘茶,碗底压着一朵新摘的野花。
今天的花是蓝色的勿忘我,花瓣上还带着晨露。
约云捏着花茎,胸口泛起一阵尖锐的疼——不是心脏衰竭的痛,而是更深、更钝的什么东西,像一把生锈的刀在缓慢地剜。
“约云!”眼镜男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们今天去北坡采雪莲,要一起吗?”
她看着那朵蓝色小花,突然做了决定。
“等我一下。”
雪山北坡比想象中更冷。
约云裹着哈格的备用袷袢,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旅人后面。每走几步,她就得停下来喘口气,眼前一阵阵发黑。眼镜男好几次担忧地回头,都被她用微笑搪塞过去。
“你确定要爬这么高?”马尾女孩递来水壶,“你脸色很差。”
约云摇摇头,指向远处岩缝中的一抹白:“看,雪莲。”
那朵花长在悬崖边缘,花瓣晶莹如冰雕,在阳光下几乎透明。约云不顾劝阻向前走去,靴底踩在松动的碎石上——
“小心!”
一脚踏空的瞬间,眼镜男猛地抓住她的手腕。约云整个人悬在崖边,碎石哗啦啦滚入深渊,久久听不到落地的声响。
“抓紧我!”眼镜男额头青筋暴起,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岩缝。
约云仰头看着他因用力而扭曲的脸,突然意识到——她的脉搏正被对方扣在指下。
眼镜男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惊恐地瞪大眼睛:“你的心跳……怎么这么慢?”
获救后,两人坐在背风处的岩石后面。
约云捧着那朵用命换来的雪莲,轻声说:“别告诉哈格。”
“可你的心脏——”
“扩张型心肌病,终末期。”她平静得像在讨论别人的病情,“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两个月。”
眼镜男手中的水壶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挤出一句:“……他知道吗?”
“知道。”约云摩挲着雪莲的根茎,“所以他才会那么……固执。”
远处,玛卡纳纳的雪峰在云层中若隐若现。她突然说:“我爱他。”
三个字,轻得像雪落。
眼镜男红了眼眶:“那为什么不告诉他?”
“因为……”约云苦笑,“你看过那种故事吗?猎人救下受伤的狼,养好了伤,狼却不肯走了。”她抬头看向雪山,“可冬天总会来,猎人不能带着狼挨饿。”
“但你至少该让他选择——”
“我选择了。”约云打断他,“我选择不让他看着我死。”
雪莲在她掌心渐渐枯萎,像某种不详的预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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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时,夕阳把草原染成血色。
约云远远看见哈格站在营地边缘,身边围着几个哈萨克姑娘。阿依莎正笑嘻嘻地把一条绣花腰带系在他腰间,而他没有躲开——这在哈萨克风俗里,几乎是求婚的暗示。
眼镜男皱眉:“那不是……”
约云已经转身走向自己的毡房。
她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恶狼追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抗议,每跳一下都像刀割,可她不敢停——怕一停下就会回头,怕一回头就会看见哈格对别人笑。
毡房门帘落下的瞬间,她终于瘫坐在地,雪莲从指间滑落。
“约云?”眼镜男跟进来,手足无措,“也许只是误会……”
“挺好的。”她声音发抖,“他该有自己的生活。”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又在帘外戛然而止。约云屏住呼吸,看着哈格的影子投在毛毡上——他站了很久,最终放下一碗冒着热气的马奶,默默离开。
眼镜男突然怒了:“你们俩真是绝配!一个宁可自虐也不开口,一个宁可憋死也不解释!”
约云捡起那朵雪莲,花瓣在她掌心碎成粉末。
“帮我个忙。”她轻声说,“明天一早,带我离开这里。”
那夜,约云又梦见了爷爷。
这次梦里没有哈格,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雪山顶上,脚下是万丈深渊。爷爷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云丫头,你是在救他,还是在怕自己软弱?”
她惊醒时,枕畔湿了一大片。
天还没亮,眼镜男已经在收拾行装。约云最后环顾这座住了两个月的毡房——哈格刻的木马还在矮桌上,他送的银铃铛挂在门楣,墙角堆着他每天采来的野花,早已风干成标本。
她只带走了两样东西:爷爷的相机,和那串狼牙项链。
掀开门帘的瞬间,约云僵在原地——
哈格就坐在门外三步远的石头上,黑骏马的缰绳缠在手腕上,像是守了一整夜。晨露打湿了他的睫毛,在朝阳下像碎钻般闪烁。
“我知道你要走。”他声音沙哑,“但先听我说完。”
少年站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乌鲁木齐医院的预约单,日期是三天后,患者姓名栏写着【约云·哈格】。
“我卖了马,卖了刀,卖了所有能卖的东西。”他眼睛红得可怕,“够你去北京做手术……不够的话,我还有骨头和血。”
约云的视线模糊了。她看见预约单背面密密麻麻的笔记——哈格用歪歪扭扭的汉字抄满了手术注意事项,甚至画了心脏解剖图。
“两个月……太短了。”少年哽咽着,“我要你活到八十岁,活到牙齿掉光,活到……”
他的话没能说完。
约云扑进他怀里:“好了哈格,别再说了。”
“我们会一起等来夏牧场的秋天,还有很多很多个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