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阳子被侯爵夫人留下吃了顿便饭。本是即将结婚的大好日子,却因为小笠原突然暴毙,令府内气氛骤然变得压抑窒息,笼上一层不详的色彩。好在橘千和哭累了在房间里昏沉沉地睡着了,晚餐时间并未露面。一家人沉默地进餐,只有木筷触碰瓷碗发出轻微声响。
阳子毫无胃口,但当着其他人的面,仍只得将酱油拌的鱼片和着小葱末往嘴里塞,味同嚼蜡。满脑子都是方才映入眼帘的一团狼藉,与橘千和歇斯底里的尖嗓门。
既不体面,也不痛快。钝刀子割肉,一下连着一下,起得排山倒海,止得抽丝剥茧。
——这种程度上,活下来的那一方输得太彻底也太可怜。而身在天堂里的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仿佛早已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嗤笑着俯瞰尘世间可悲的痴情人。阳子在内心为橘千和打抱不平,但也只有那么一点点,如清水流过缓坡,轻轻曲折了那么一下。
潦草地吃过饭,久我家上下忙着收拾尚未开始就夭折的另一起订婚的残局,阳子于是又被马车送回自己家。不知怎地,她对眼下的境况竟生出了罪恶的满意来,仿佛在哪里都无关紧要,被透明地放置着,终于有精力与勇气来直面自己的内心。
到家问候了准备就寝的父亲,不到五分钟阳子就冲进盥洗室,“哇”地一声大吐特吐,将晚餐吃下去的吐了个干净。但她并未声张,独自吐完后歇息一阵,再洗了个澡,便匆忙回了房间。
阳子脚步虚浮地回到梳妆台前坐下,端详着镜子里那一团黑气的脸。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头脑发热地冲去警察署看尸体,实在是莽撞乖张之举。以至于小笠原和巴的脸庞到现在还牢牢地刻在脑海里,一闭眼就清晰可见,将她两条腿也死死钉在桌前,动弹不得。
——恐怕一时半会摆脱不了了。
将手放在矮矮的台面上,阳子索性将头伏上去,什么也不看不听,将一颗过分活络的心脏沉入水底。她不一会儿就睡着,心跳却慢不下来。朦朦胧胧地被拉去会周公,周公却只剩一颗散着长发的头,悬在广原山那阔大幽深的山坑边,隔着人群远远地晃动。
碧空如洗的小岛总有无数观光客在此驻足,通往火山坑的小道上却布满嶙峋的细小石块。小笠原牵着巴的手,费劲地爬上来。两人都赤着足,双脚被石子扎得鲜血淋漓,面色却带着轻松的笑意。几百米的距离,仿佛爬了一个世纪。人群自动为他们开出一条道来。小笠原来到火山口,把巴紧紧搂在怀里,扶着她的腰窝,亲了一下她坠着玻璃珠子的薄耳垂。周公就在这时朝他俩做口型。
三、二、一——
两人背对崖底,齐整地纵身一跃。周围的观光客拍起手来,男人们拍着巴掌大声叫好。女人们擦着眼泪,却不是被吓坏,而是被感动得哭了。
一点血珠混合着山石的粉尘,在空气里迸开,放了一簇小小的花火。艳丽的阳光照在山坑里,望下去却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空气停滞了几秒钟,眨眼间围观的人群便消失不见了。混乱的哭闹声、八重的吸烟声、橘千和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分贝被人为地调到了最大。
阳子惊醒了。她的手臂被压得发麻。
这是一场很标准的噩梦。醒来时嘴里甜津津的,仿佛不知不觉将舌尖咬出血了。但她觉得精神突然好了不少,仿佛一直郁结的神经都得到了疏通。
她旁观了从甜美的死意之上开出花的全过程,也终于看清了荆棘之道的尽头的真实模样。道旁的景色正加速崩塌,化作一缕直上云霄的青烟,在蓝天白云中构成一幅完整的泼墨画。
同一时间,做了噩梦的并不止阳子一人。
“……忘了歌的金丝雀,
乘着象牙的船,
银色的桨,浮在月夜的海上,
忘记的歌就会回想起来……”
唄を忘れた金糸雀(かなりや)は
象牙の船に、銀の櫂(かい)
月夜の海に浮かべれば
忘れた唄をおもいだす
老旧的房间一隅,真子轻轻晃悠着青枝的摇篮,嘴里唱着童谣。
町家巷弄四下里非常静,静中带来一阵难得的平和氛围。但只维持了三五分钟,一下就被人打破了。楼下传来“吱呀”一声,男人开了门,又粗暴地拉上。是田边良太郎回来了。真子坐在二楼,膝盖都没挪一下,她已经很习惯把丈夫当成暴虐的死人。
脚步声“噔噔噔”地由远及近,以壁板都快震破的力度。男人上了二楼的起居室,把一件棉外套扔在地上,两个鼻孔朝天出气。真子直起上半身,迟缓地回头问:“您还吃饭吗?”
“不吃了。”
男人回答的声音也是硬邦邦,喷出满嘴的酒气。真子皱着眉捏了一下鼻子,被瞪了一眼。田边径直跨过了妻子和女儿,去开放在墙角的一只大木箱,从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里扯出几张钞票,放进袖子里。真子见状,疯了一般扑过去要抢。
“不行!那些钱得留着,明天要带青枝去看病,不能用——”
两边撕打在一起。真子用力地扯,把田边往后推。田边心头火起,一巴掌甩过去,嘴里怒骂:“你这疯疯癫癫的臭婊子!臭不要脸!这里是我家!我的钱!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真子不吭声,被扯着头发也忍着痛,只顾扯钞票。到底力量不及对方,又担心纸钞被撕碎,很快就全被抢走。
田边往她身上用力踹了几脚,拿起钱就往外走。真子头痛欲裂,在原地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摸了两把,从旁边的矮柜上摸出一把大剪刀。真碍事、真讨厌哪。男人的脸在她眼中变为恶鬼。她想,这家伙要是能彻底死掉就好了——恶念如火苗,在心中熊熊地烧起来。
真子攥着剪子的手停在空中。她还是迟了一步,被踢得发懵的脑子缓慢地重新转起来时,田边良太郎已经揣着崭新的钞票骂骂咧咧地一路嚷下楼梯,走出家门。不用想,自然是朝着赌场去了,那条道比回家的路记得更熟。
房间里冷极了,呼吸都变得吃力。夫妻俩厮打时把头顶的灯泡弄破了,真子摸黑了半天,找出一盏老油灯点上,将碎玻璃吃力地拾起来。微弱的光照着青枝被惊醒后开始咳嗽的青白小脸。在女婴微弱的哭声中,真子靠墙坐下,垂着头不知不觉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