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阳子被特别准许与老板娘八重一道,去警察署接收巴的遗体。小笠原的家人也已得到通知,稍后赶到。
这是阳子第一次来警察署这样闹哄哄的机构。调查员们进进出出,忙着各自的悬案要案,而小笠原与巴,不过是已发生过的无数起殉情事件中没什么悬念的一起,并未引起什么波澜。在小坂引导下,两人穿过幽暗的过道,办理了简单的手续,来到了主楼背后一幢极不起眼的小平房。门上漆着几个小字:遗体存放室。
阳子一步不离地跟着八重走进去,心里开始咚咚咚打鼓。两个戴纱布口罩的大块头警察为他们从里向外拉开门,冲鼻的化学药剂的味道之中,夹着一阵清淡的檀香。
这是第二次见死人。上一次还是小时候,母亲在床上像是歪头睡着,但那时的记忆已经丢得差不多了。阳子屏气凝神走出一步,伸头去看——
两张床板隔着一米左右摆开。小笠原贤与水无濑巴规规矩矩躺着,头朝里脚朝外,身上盖着轻飘飘的白麻布。
小笠原闭着眼,很少见的没戴眼镜的纯情学生样,唯独下巴一圈整齐的青灰色胡茬。上次见面时还未有,想必是许多天没打理自己的缘故。巴的肤色原本偏黑,鹅蛋脸此刻被涂了厚厚一层粉,配上浓红的唇,仿佛没浆匀的和纸。两人的嘴角默契地微微上翘,仿佛硬要昭告天下“我们很幸福”,像洗坏的照相馆写真,有一种妖异失真的美。
警察好心肠地没多说两人被发现时的情形。但阳子看了一圈,仍不免去想一起跳崖是个什么姿势——手拉手?背靠背?还是抱在一起,额头与脸紧紧贴着?是正对着跳,还是背对着朝后倒下去?要不要闭眼睛?“啪”地一下,身子就沉沉落下去,像打鸡蛋那样快——要不了几秒钟就一命呜呼。死之前会不会害怕会不会退缩,又会说些什么?阳子想起那天小笠原撂下的那句“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掷地有声。他讲话的声音低沉,那样的男声回荡在山里一定很有磁性,会让人记一辈子。
诸如此类。还有,按理说跳崖的人往往会四分五裂、死相难看。但阳子却奇异地看出男人的英俊和女人的美丽,认为笼着死气也可堪欣赏。或许是葬仪师的鬼斧神工,又或许两人用了什么特别的高难度的自杀法子。为了达成理想的结果,还真是付出了极大的努力啊,阳子想。
八重抽着气站到巴身边,拿着手帕挤出一点眼泪,偏过头去擦。阳子眼里闪了一闪,敛容朝这对亡命鸳鸯双手合十,以示哀悼。奇怪的是,她既不悲伤也不害怕。天气潮湿,室内光线很暗,又密闭不通风,以至于她身上开始流汗,毛孔都舒张开,直面两人的死相后,躁动的内心意外平和下来。
——是一种甘美的死意顺着尾椎骨一路爬向大脑的酥麻感。
尘埃落定。调查员与法医达成共识,双方乃纯粹的殉情,没有凶手。警方帮着八重去喊商店街的人来运尸,阳子被警察赶回了家。
天色还亮着,绫小路邸空旷得很。房间里堆满新作的振袖和发簪,阳子久违地开了窗,让新鲜湿润的空气渗进来一点。
在屋子里坐了没多久,莲乃夫人就来敲门叫她,说是久我家那边有些骚乱,侯爵夫人叫她去照看一下。
“是不是……千和出了什么事?”
“您怎么知道的?”
阳子默然,点头又摇头,撒了个小谎:“早报上登了消息,关于她那位未婚夫的。着实可怜。”
“老爷已知晓此事。小姐去看看吧。”
“是。我知道了。”
阳子揉着太阳穴,以成熟的侯爵府少夫人姿态坐上了人力车。今天的车夫不知是没吃饱还是没在状态,车拉得摇摇晃晃,还专挑崎岖不平的道路走。阳子被颠得胃里翻江倒海,仍是捂着肚子强行忍耐。
车子抵达久我家私宅,阳子穿过前院,刚踏上阶梯时就听见一阵骚动。急促的脚步声、女人的哭泣与男人的说话声……凌乱地混杂在一起。门口侍卫官朝阳子神色镇定自若地打招呼,引她进屋。
一片凌乱。卧房里的大块波斯地毯上渗着大片水渍,散落着几个不知道从哪里扔出来的纸团。一只方形的漆盒被甩到角落,里面的小玩意掉了一地——有发簪、手帕、扇子与神社求来的御守等零碎。
橘千和伏在沙发一角,将整个身子蜷起来,呜呜地哭泣着,只穿着一件稀皱的棉布裙子。头发也没梳,湿哒哒地垂在两侧,还在往木地板上滴水。
两个女佣七手八脚地跪在地上擦拭水渍,侯爵夫人坐在沙发另一头擦眼泪。侯爵与久我直哉铁青着脸,蹙着眉靠墙而立,似乎不想上前掺和。阳子轻手轻脚地将零碎的小玩意收拾起来,放在矮几上。男人们忙不迭地退出去。
阳子走过去,悲悯地轻轻拍打橘千和哭得抽搐的脊背。
“您别哭了。”
“我不想活了!呜呜呜呜……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贤君会死……”
“今后还会有更好的。”
“我不相信……他被人蛊惑了,对不对?”
听到阳子的声音,橘千和猛地抬头,伸手抓她的衣领,被激得嚎哭的分贝又大几分。尖细的女声从喉咙深处飘出来,在房间里回荡,如泣如诉。
“我不甘心!你说实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是不是早知道贤君被坏女人盯上了——别骗我——”
“快放开——”
侯爵夫人忙不迭拽住橘千和的手臂,将两人分开。阳子向后踉跄一下,索性扶住铜制门把手,没有跌倒。橘千和抓了个空,跌回沙发椅里,两手支着捂住哭花的脸,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女佣举着一条毛毯过来,试图披在她身上,被一下吼回去,停在原地左右为难。
“别过来。别靠近我!”
“千和……”
“都出去,出去!让我一个人静静!”
阳子拾起地上的纸团,依稀能看出是昔日橘千和与小笠原往来的信件,于是将信纸摊平整了折好,面朝下盖在矮几上,用漆盒镇着,退到门外。侯爵夫人后脚跟出来,一手扶着门框,迟迟不肯离开。
阳子于是柔声劝说:“请让她哭一会儿吧。都哭出来,好好地睡一晚再说。”
夫人点点头,叹着气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阳子没有别的话要说,扶着她胳膊往客厅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