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墨,是辛牧的亲侄子。
但这样的出身,也并不能让彼时心怀天下的裴申,高看一眼。
以裴申当年的脾气,放在整个官场都算异类。
他对上不卑不亢,对下谦逊守礼。
不攀交,不谄媚,不站队。
看他不顺眼的人很多,看他顺眼的人……
更多。
彼时的京城里,不少人打趣说,淮安来的裴少卿,家中排行老三,人称裴三,原来是“三不”的“三”。
那时,见裴申不买账,辛牧哈哈大笑了几声,连说了好几句“名不虚传”,便把辛墨丢下,独自离开了。
辛牧那样的长辈,裴申在京城,也是头一回见。
于是,他睨了眼那个孩子——
辛墨幼时,长得白皙粉嫩,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养尊处优长大的。
只是他小小年纪,面上却沉静得很。
自打跟着辛牧进了裴宅,便一直保持着作礼的姿势,没说话,没吵闹,也没表情。
……
忆及过去,裴申的心,似乎柔软了一点。
他眼睛盯着井口,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倒是沉得住气。”
“老师教过的,学生片刻都不敢忘。”
辛墨立刻恭谨地应了。
裴申这才抬起头来,细细地打量起他曾经最中意的学生。
辛墨自小便生得好看,人生又一贯顺遂,年少时便意气风发。
如今,更是已经长成一个挺拔俊俏的好儿郎。
然而,男儿家,相貌是否出众,并不打紧。
至少在那时的裴三眼里,长得可人疼,并不是什么得天独厚的优势。
裴申当年看重辛墨,却恰恰是因为他的“沉不住气”。
……
裴申收回视线,微微眯上了眼,仰头躺上身后的椅子,恢复了一个寻常老者的模样,懒懒地说:“行了,就寒暄到这儿。”
“说吧。”
裴申直接点穿了辛墨的欲言又止。
辛墨面上骤然有一丝窘迫闪过,但出声仍然沉稳:“学生此来,是想……恳请老师回京。”
“哦?”裴申浅浅笑了笑,语调像是感到意外,眼睛却没睁开:“我还以为,你是来请我上京,去喝你喜酒的呢。”
辛墨怔了怔。
似是思忖了片刻,他却没有接这个话茬儿,仍然按照自己准备良久的说辞,有些僵硬地说了下去:“学生……学生绝不会再让老师陷入两难!更不会弃老师而去!老师来日在朝,若再遇任何阻力,或有心为难之人,学生,必竭力替老师除之!”
他说着说着,声音也变得激昂起来:“学生只恳求老师,切莫因学生一人之过,置天下苍生、万千百姓于不顾!”
他话说得越来越响,头却越垂越低,快要低进手心里。
裴申这次静静听完,却连一根眉毛也没有动。甚至,似乎觉得有点扫兴,随意地伸出手抖了抖衣摆。
辛墨低着头,坐着的裴申一举一动却都被他看在眼里。
他自诩了解裴申。
官场复杂,人心难测,裴申,却是个一眼能望穿的性子。
按照辛墨此前的推断,裴申只怕会骂他一顿。
或者,直接叫他“滚”。
可裴申只是沉默。
沉默,总是让人心慌的。
就算是一贯被教导要沉着冷静的辛墨,此刻也隐隐感到了不安。
可眼下,为了他心心念念的老师,为着他设想过的美好官场,他能做的,只有等。
“咕噜咕……”
偏偏就在此时,一道突兀的声音,骤然打破了沉默。
辛墨一惊,尴尬地摸了摸肚子。
从京城来淮安的这一路,他没有坐朝廷的官船——因为嫌慢。
即便他独自轻装出行,每到驿站换了马就走,从京城飞奔到淮安,也费了大半个月。
这还得益于出发时,他擅自骑了叔父的良驹。
若是坐船,怎么也得一个半月。
而赶路途中,每日,只有在戌时左右,恰逢驿站或客栈,辛墨会匆忙吃上一碗热面。
面食最快。
熟得快,吃得快,饿得……也快。
他为了赶路,每两日才会到客栈歇脚,睡上几个时辰,起来继续赶路。
好容易是赶到了淮安,也寻来了草庐,见着了裴申。
他人虽然还直挺挺地撑着,其实早已疲惫不堪。
只是路途遥远的疲惫尚可忍耐,但从昨晚到现在,他想着快到淮安地界了,便一路强忍着没再进食,也没再休息。
他骑来的马,在清晨刚到草庐时,就自顾自地去路边啃起了野草。
此刻他自己的肚子,也终于不争气地发出了叫唤。
这声响不难猜,裴申显然也听见了,这才幽幽地睁开了眼:“正巧,我也饿了。”
他说完就起了身,对着辛墨和蔼一笑:“什么事,都比不上填饱肚子重要。你且歇会儿,我去唤我那儿子回来做饭。”
边说,还洋洋得意起来:“他手艺好,你有口福了。”
裴申拍了拍辛墨的肩头,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到躺椅上。
辛墨只好乖巧坐下。
自打从京城出发,他这一路上,心里就揣满了事。
一想到要见裴申,这特殊的久别重逢让他既期待又紧张,反复思忖着要如何开口寒暄,要怎样说明来意……乃至,如若被拒绝了,要如何说服对方……
思绪完全不敢松懈,便压根顾不上身体的疲累。
没成想,人虽见到了,但交谈经过与他预先所想皆有出入,他一时觉得头都昏沉了,脑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想不出。
心里原先的那股执拗了一路的力,顿时被迫卸掉不少。
眼下,又这么放松地一坐……
一坐下,还靠上了躺椅之后,多日来为匆忙赶路而逼近极限的身子,终于支撑不住了。
一股倦意汹涌袭来。
没多久,辛墨的眼皮就耷了下来,上下眼睑也粘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