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笙未言声,只是垂眸看着手中那一撮药末,目光深了些。
日子一晃数日,她每日与百姓一同排队盛粥,夜里留在帐外与太医对坐小案,翻着一本本草书籍,将世间草木默默记在心里。
她素面朝天,衣袖常有汤渍,甚至亲手替妇人包过脚上的水泡,也替一位老翁熬过夜汤。
谁都知道她是与这场泥泞不相干的人,可偏偏,她蹲身替人缝衣、熬药、分粥。她手执药书,低声请教,姿态谦和得不像贵人,却也没有人真敢将她视作寻常。
她是雨中的公主,是泥中的星光。
——
夜深了。
驻地的灯光零星点点,雨尚未停,营帐外依旧有水珠滑落,砸在帘檐上,溅起一圈圈涟漪。
容昭回来的时候,披着一身雨水,发尾未干,神情冷冽。他进帐时,侍卫屏退,留下值夜的秋月跪守。
“公主这几日,”他语声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还是在外面?”
秋月垂首应声,语带小心翼翼:“是……皇上不在时,公主仍在粥棚和灾民处留宿。她白日里随林太医研读药书,夜间还帮着煎药、记药性……林太医都夸公主有医者之心。”
“慈悲为怀,是大造化。”
秋月想讨句好听话,不料话音未落,容昭的脸色却更沉了几分。
他转头看向内帐方向。
床上的少女正睡得极沉,蜷在一角,眉头微皱,仿佛梦中也不安稳。湿冷天气让她面色比平日更白,手掌放在被外,瘦得几乎看得见骨节。
她不常睡得这么沉。
从前的齐绯贪睡归贪睡,却神经敏锐,他走近时她总能先动一动睫毛,如今却一声不响。
容昭垂眸,指尖拂过她掌心,凉的。
他薄唇紧抿,一句话没说。
隔了片刻,他转身对秋月道:
“秋月,你是宫里的老人了。此次让你随行,不是让你纵容她胡闹。”
“皇上息怒。”秋月立刻跪地,身子几乎贴到了地毯上。
容昭声音低沉,像风过江面前的暗潮:“她身体才好多久,天天去淋雨吹风,要是有三长两短,朕要了你的脑袋。”
“奴婢听见了。”秋月连连叩首。
帐中一片沉静。
容昭收回目光,低头再望她一眼,眼中神色却不再如刚才那般冰冷,只余下一点深藏的,化不开的担忧。
帐外的雨渐渐停了,风却不曾歇。
容昭从内帐出来,脚步一顿,望见外头等候的人。
李思成穿着一件湿了边角的青布直裰,腰间佩章早已被泥点溅花,靴上满是泥痕,鬓角淌着水汽,眼底有难掩的疲惫。但他目光沉稳,神色清明,是那种在乱世中依然能站得笔直的青年良臣。
他拱手一礼,声音微哑:“圣上,可否借一步说话。”
容昭点头,抬手让随行侍卫退远,带他往临时设下的小帐一隅而行。
帐中一盏孤灯,微光晃动,映得两人影子拉得老长。
“水患暂缓,”李思成开门见山,“可这几日风势不定,沿堤的修补工作必须趁每日落潮加紧进行。但因溃堤当夜死伤惨重,如今能动的青壮所剩无几,连带兵作业的军士也损失了三成。”
他说着,低头取出随身携带的图卷,摊在案上,又从怀里抽出一幅画纸,上面是几处关键节点的堤坝结构草图,图纸未干,笔墨凌乱,显然是方才在夜雨中就地勾勒的。
“这是殿下前几日交下的图纸基础上,我重新标注了几处应急之法。”他指了指一角,顿了顿,又低声道:“说起来……殿下当真是奇女子,能想到用木骨引流、分压潮势,我李思成也自愧不如。”
他语气诚恳,眼里有光,话中竟含着些许佩服的跃跃之意,仿佛若能当面与她共议一二,便是百忙中偷得半刻清凉。
容昭的脸色却自他提及“共议”二字起,沉了几分。
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思成,没有言语,但那份森然的冷意却随着眼神落下,让人后背发凉。
李思成愣了片刻,骤觉失言,忙低头掩饰:“……微臣僭越。”
“继续说。”容昭淡声道,语调不显情绪。
“是。”李思成重新整理措辞,接着说下去,“如今水势渐稳,堤岸三处修补计划可执行,接下来最关键的,是粮草问题。”
他取出另一份密函,双手奉上,“皇上下令拨出的十万石赈灾粮,照理说三日前便该抵达云城外围,却至今未有任何一支粮队通报或抵营。”
容昭眉头微蹙,接过密报,未翻开,只道:“查。”
“末将已派人暗查,但……”他语声低了些,“如今乱匪四起,灾区多有劫粮之事。就怕粮队不是被困,而是出了事。”
“出事?”容昭低笑了一声,却冷得像雪夜霜锋,“若有人敢劫朝廷赈粮……朕倒想看看,是谁胆子这么大。”
他说着,目光略略发沉:“通知驿署,调精兵十人,随林桉暗出。查三条可能路经之道,三日内,若无音讯,便连夜进查。”
李思成领命,刚欲退下,又顿了顿,低声道:“还有一事,江源刚递了急报。”
容昭闻言神情未动,却挑了眉眼,“太后那边?”
“是。太后得知弘文馆那位新进讲官‘意外身亡’,震怒之下将弘文馆掌学官剥职问责,还遣人封锁宫门,扬言‘皇城脚下、弘文馆旁,谁敢在天子脚下杀人’。”
李思成顿了顿,声音放得更低,“太后心中已有猜测。她明白……那是圣上的敲打。”
“她该明白。”容昭看着桌案上的舆图,缓缓拂过,“她可以不信神,不信忠臣,不信我。但她不能不信——朕不是她养出来的。”
空气里似有沉雷未响,压得人心口发闷。
“长安一空,各路人心便躁动不安。”李思成紧接着道,“前日,三年前皇上亲自提拔的寒门进士林玄义,被大理寺扣押。罪名是——买卖良田,私侵民户,玷辱良家女子。”
“又是老一套。”?容昭嗤笑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唇角微勾,却不见半分笑意。?他低头拨弄案上的密函,眼神却如沉水般幽深,叫人看不出他此刻心底的波澜究竟翻涌至何处。
“谁在背后?”
李思成眉峰微凝,迟疑了一下,终是如实禀道:“查不清。证人、物证,乃至公堂口供,件件环环相扣,缜密得仿佛早有预谋。甚至……御史台早两日就收到了匿名举报。”
容昭不语,指尖轻轻叩着案几,声音清脆冷厉。
?片刻后,他忽然开口,语气讥诮:“太后想给朕添堵,也想顺带给那些新臣敲一敲警钟,让他们不忘‘谁是能提他们的人’。”
他站起身,长身玉立,身上的暗纹玄衣被灯火照得宛如墨夜中潜伏的山兽,静而压迫。
他望着帐外云层低垂的夜幕,声线沉入喉底,缓缓吐出:“有意思——丞相出手了吗?”
李思成微一怔,眼神闪烁:“皇上是指……贺相?”
“林玄义。”容昭收回视线,眼角藏着一丝未明的笑意,“也算是他门下挂名弟子吧。那老狐狸一向拎得清利益轻重……但若真有人要把这局推到他门前,他大抵不会坐视不理。”
“只是……”李思成欲言又止,“皇上当真认为,贺相会在意一个籍籍无名的门生?”
容昭眸光微敛,语气淡然却透着笃定:“有利可图他便会出手。”
帐中陷入一瞬沉寂。
夜雨重落,风卷残灯。云城四方困顿未解,可风暴早已开始在京中暗涌。
容昭收回目光,目光一转,沉声道:“林玄义,先压着别动。禁言,不审,不放,不动。等朕回京,亲自提审。”
他声音不高,却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森寒。语落之时,似有雷声自远方滚滚传来,仿佛回应着这句缓缓落地的帝言天命。
李思成俯首领命:“是,臣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