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话音顿住。
屋内倏地安静下来,仿佛整间尚书房的气息都被那两个字钉死在空气里。
“行行行,是我不该提她。”江源咂咂嘴,烦躁地揉了把头发,话虽认了错,语气却依旧满是憋闷,“但你说她是给你下了什么魔咒?她可是太后的养女,太后是她的亲姑姑,她怎么可能站在你那边呢?”
他冷笑一声,拂袖坐下,依旧愤愤:“我看她就是帮着太后,想让你离开皇城、让出权柄——这局棋下得妙,她说几句漂亮话,你倒真信她了?”
容昭没答,眼神落在书案那只天青色的茶盏上,盏边还留着未干的唇痕。
昨日,在长生殿,她就跪坐在那张矮榻前,纤指执盏,将这盏茶递到他手中,语气清淡,却句句在理,滔滔地说着西南堤坝开合、泄洪之势。她语气温和,礼数周全,是一个臣子认真觐见的模样。
“这是她昨晚画的水利草图。”容昭低声开口,指了指一旁的长卷。
他站在光影之间,乌发低垂,朝服未解,衣袂宽广如雁翼,神色却冷峻如霜雪压枝。
江源一怔,走过去接过那纸卷,手指刚一展开,神情便陡然凝固。
“这是,淮南公主画的?”
他不敢置信地盯着那纸上一道道笔划——并非浮泛的女红笔迹,而是清晰利落、标注分明的工图草绘。细节处连水势走势都勾勒得丝丝入扣,旁注还写着“若遇春末涨潮,则应提前于巳时开西坝”这类调度要点。
“……她不是工部出身吧?”
江源翻了几页,越看越沉默,眉头几欲打结。他本来以为不过是个精致瓷人——温顺些、漂亮些也就罢了,谁知这姑娘竟能画出这种东西?
“思成已经出发西南了。”容昭轻声道,“有他替朕看着,不会出大差错。”
江源点点头,却仍然不死心地反复翻看那草图:“可她这个图……竟然比李思成都要精巧三分。这些细节,连李思成这个工部侍郎恐怕都要琢磨一阵。”
他喃喃道:“她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的?”
容昭没回答。
他却想起昨晚的君笙——她那一身素裙,裙角拖地,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女子,谈吐却比六部老臣还要锋利清晰。
她伏在榻前,一寸寸铺展开那图纸,低声说:“若沿江处改建三道分流,能减灾三成;若再迁三县,五年后可避险祸七分。”
她递图给他的时候,抬头那一刻,眼中尽是澄澈。
不是讨好,不是取悦。
而是笃定。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他会听进去。
因为他是个好皇帝。
他知道齐绯知道。
—
而此刻的长生殿中,暖炉烘着,花影移窗。
君笙懒懒地坐在榻上,指间掐着诀,一个米粒大小的纸人趴在青瓷盘中,正将尚书房内的动静娓娓传来。
听见江源骂她“凑热闹”,她挑了挑眉,懒洋洋一笑:“他们倒是一个个都挺上心的。”
纸人旁忽然传来一道淡淡的声音,像是从虚空中漂浮而下。
“神君是不是过于关心人间帝王了?”
君笙一怔,随即神色微敛:“找吾做什么?”
显现身影的是少司命,仍旧一身淡紫色云裳,掌心悬着数道命书残页,垂首而立。
她轻声道:“神君让我留意的这些人间命格,全无魔气。神君也知,魔若真要越界降世,必过妖冥二界,不可能没有任何痕迹。”
“可若执念太重,也会生魔。人性贪嗔痴念,皆有因果。”
君笙沉默一瞬,指腹轻敲纸人:“所以我才要看清因果。”
“这次紫微星动荡,或许不仅是六界之变,更是天命崩折的征兆。”
少司命却似不解:“可人间之乱,与神君何干?他是否夺帝守国,或是改朝换代、战火连天,终归都是尘世沉浮。”
君笙淡声道:“陪他一生,不过是天上一两月;但帝寅的魂息,若真与他命数有关——那是六界之安。”
她目光一转,神情收敛冷清:“吾不过验证一桩猜想,不耽误什么。”
少司命还想说什么,但是君笙却不愿多说。
桌子上那纸人耳朵一动,似又听到什么动静。
—
江源有些不确定地放下手中图纸,指腹还停留在那条描得极细的堤坝走向线上。
他看了容昭一眼,声音终于低了几分:“齐绯这是……之前藏拙?还是说……她死了一遭,真想明白了?”
容昭闻言,唇角勾出一点笑,却没笑意。
“想明白什么?”他慢慢抬起眼,语调带着点讥讽,又透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冷漠。
“她的父亲和姑姑派来的杀手见到她的时候,没有丝毫的手下留情。”?“那把剑,刺透了她整个胸膛——”
他说得很轻,像是讲述一件早已过去的旧事,但语气越往后,越凉,凉得叫人后背生寒。
“整个王朝,我至少还有你们这些伴读,可她呢?”
他看向窗外,薄雪飘落在重檐之上,眸色微阖。
“她只能抓住我。”
一字一句,像是锋刃剖开雪后冰河,冷冽得刺骨。
他没有自称“朕”。他在齐绯面前,从来都不是皇帝。
只是一个又一个冰冷的夜晚中,靠在彼此怀里取暖的、孑然无依的人。
江源一时无言。那个总是口不择言的少年,终于垂下眼睛,沉默地揉了揉眉心。
半晌,他低声道:“……皇上。”
容昭没应。
江源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地补了一句:“可是……听说她那日还劝你选后来着?”
这话一落,书案边的空气倏然一紧。
容昭猛地拂袖一转,嗤笑一声:“她不过是在试探朕罢了。”
那嗤笑之下,是不怒却极冷的压迫。就像一头懒洋洋伏着的兽,轻轻露了个牙。
江源缩了缩脖子,讪讪地扣了扣耳朵,又心虚地舔了舔嘴唇,急急移开眼:“我也就是听人说说……”
容昭却不再理会他,只是缓缓走回书案前,修长手指从一摞折角整齐的奏折间挑出一本,轻轻翻开,指腹漫不经心的在纸页上扫过。
他语气恢复平淡的问道:
“裴寂的底细查得怎么样了?”
江源见他转回正事,赶忙道:“前几天不是陛下亲自召见过他?这人表面上干净得很,策论谨慎,处世圆滑……但臣觉得,有点不对劲。”
“哪里不对?”
“……太完美了。”江源皱眉,低声道,“他不像是个真的书生,更像是——被安排得滴水不漏的线。”
容昭没说话,只是手中翻页的动作一顿,目光静静落在纸面,半晌,忽然冷笑一声:“裴寂……丞相那种人,能容得下一个观点与他相左的弟子?”
“的确,贺丞相那个老东西,表面上什么都能忍,私底下可是小气得很。他这个弟子敢在外头唱反调,还能在他门下混出来?”江源笑到,“裴寂估计是他放出来给你看的棋子。”
容昭轻轻一笑,那笑像是春日里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人打了个寒战。
“棋子,不就得自己跳出来才好吃?”
他说得漫不经心,手却不紧不慢地将那本奏折合上,指腹在封页上缓缓转动。
江源看得出神,许久才叹了口气:“所以你是想……微服私访,然后放一个破绽,引他们出招?”
容昭挑了挑眉:“自然。”
江源急了,转身在殿中来回踱了几步,像锅里翻腾的热油。
“太危险了,皇上,我的皇上哟,”他抱着头,“你现在是皇帝,是皇帝啊!你一出去,他们——”
容昭却只是淡淡抬眸。
“有一件事我可以确定,”他打断他,“齐家,并没有完全站在太后那边。”
“只要齐绯还在我手里,齐元重那个老狐狸就不会轻举妄动。”
江源被他说得一震:“可他们想要杀你的事……”
“暗卫传来的消息是,”容昭缓缓转身,背手踱步,眼中寒光一闪,“齐王确实安排了一场刺杀——趁乱,把绯绯送出宫。但他原本,并不是真的想杀我。”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只是没料到,太后换了刺杀的人。”
书案前一时无声。只余墙外雪落,簌簌细响。
“原来是这样……”江源喃喃。
容昭轻轻“嗯”了一声,掀起帘角瞥了眼外头的雪色,眸光幽深。
“反正我知道我是劝不动你了!让暗七安排吧,”江源终是叹了口气,低声道,“朝中我帮你撑着,只希望……不会出什么差错。”
长生殿内,君笙与少司命把所有的对话都听在耳朵里面。
“人间这些弯弯绕绕,你杀我、我算计你、尔虞我诈……”少司命低声,“永远都不会有尽头。”
“你跟大司命这画本写的,倒也挺有意思。”君笙慢悠悠地道,眼眸里映着殿中微光,唇边浮着一丝带笑的讥讽。
少司命皱了皱眉,小声叮嘱:“神君,虽说此身借于人间,但一切皆有因果……你是天界司命,不该随意牵动凡人命线。”
“这还用你说。”
君笙不以为意地笑了一下,指尖一转,袖中便多出一封墨色锦封的密信,正是太后暗中送出的指令。
“我的意思是……”少司命顿了顿,指着那封信,“这种事情,神君最好少做。”
“咳咳,我就是看看……”
君笙干咳一声,心虚的移开目光,指腹捏诀,袖中风起,一道清光迅速在信封上扫过,像是水面荡开波纹——
下一瞬,那封密信仿若从未动过,被一缕银光包裹、悄然送回原处。
一气呵成,毫无痕迹。
君笙抬手掸了掸指尖,笑着嘀咕道:“做得多了,也就熟了。”
少司命扶额,低声嘀咕:“……天罚别落在我头上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