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寅从树下经过,墨蓝色朝服的肩头飘上几片雪白。花影斑驳间,他忽然驻足,望着空中的落英出神。原来这深宫重垣之内,也藏着这般恬淡的光景。
他好像很久没见过了。
小时候在山中修行,每每起身练剑时,也是这样的时辰。那时候师父总会靠着门框看着,有时候,见他招式不对时,便轻咳一声提醒。实在看不过眼了,便将手里的果子砸了过来。
当时他觉得疼,便会抱着头呜呜大哭起来。这时候,他的师父便会手足无措,蹲在他跟前,从身后掏出一个稀奇古怪的玩意逗他玩。或许是只草编的蚱蜢,或许是块纹路奇特的石头,又或是个会唱歌的竹蝉。
“殿下?”前方提灯的宦官躬身轻唤,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散了这晨间的静谧。
从寅回过神,抬手拂去肩头的花瓣,踏过地上的雪白,往一处而行。
山中的日子要比宫里艰苦。
晨起要练剑、挑水。夜里要习术法、抄经,冬日里一双手总是生着冻疮。可那份苦里,却浸着人间真挚的感情。不像如今,深宫里,锦衣玉食之中,尽是说不出的冷漠。
从寅刚上了长青殿的石阶,浓烈的药味就混着热风灌入鼻腔。太医院的医官们跪伏在殿外,额头紧贴地面。殿内传出的咳嗽声嘶哑如破旧风箱,每一声都似要将肺腑咳出。
从东阳的情况较上次似乎又重了几分。
长青殿本是从东阳的寝宫。自黄如骛中蛊后,从东阳便搬去却非殿陪伴,此处便一直空置着。直到这次旧伤发作,怕惊扰黄如骛修养,才临时搬了回来。
宫人们私下都说这对天家夫妻冷漠寡情,可是双方相爱非常。当黄如骛中蛊卧榻时,从东阳可以搁置所有朝会。而现在,即便黄如骛自己状况也不好,有时清醒时,仍不断派女官送来新煎的汤药。
有时候,从寅因此觉得自己是个多余的人,他从未感受到这两人的关爱,哪怕是一点点。
从寅垂下眼眸,转向一旁跪地的随侍的中常侍:“仲王回京了吗?”
他和从庭鹤一个是儿子,一个是兄弟,虽然都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可论到底,他在从东阳的心中份量要低一些。他幼年被从东阳不管死活地送出宫外修行,而从庭鹤一直待在宫内陪伴左右。
如果现在推门进去,他的父皇肯定会强撑着问些朝政相关之事。但若是从庭鹤在此,或许能让他的父皇暂时放下政务,好好喝一碗药。因为从寅知道,他终究只是从东阳的嗣子,而非疼爱的儿子。能让他的父皇露出笑容的,永远都是能与他共饮畅谈、追忆往事的弟弟。
中常侍稍稍一弯腰:“禀殿下,仲王昨夜刚至府邸,尚未来得及递谒帖。”
如此看来,从庭鹤还不知宫里状况。从寅微微颔首:“去请仲王入宫吧。”
“是。”中常侍低下头,猫着腰退了下去。
从寅静静地站在殿门外,晨曦的光亮拉长他的影子。一阵热风吹过,袖口的流苏与他的指环相碰,他垂下眼帘,视线落在了自己左手中指的银环上。
不知为何,有那么一瞬间,忽然觉得这里也没那么窒息了。
秦允显送走了婢女白青,便一头栽进床榻,昏沉睡去。
他已经好几日没睡好了。
沙漠昼夜交替,白昼灼人的热浪一退,到了夜间沙粒便迅速失了温度。即便扎了营帐,铺了厚褥,寒意仍从地底渗上来,砭人肌骨。而且因为要赶行程,每夜只得两个时辰歇息。
期间老仆来问过两次膳食,他只含糊言语打发了,连眼皮都未掀。老仆第三次来敲门时,暮光已经染透了窗纸。
秦允显睡意朦胧,脸还埋在青竹枕里。听着敲门声,嘴里哼哼几声,恨不得将“辟谷”二字贴在门上。谁知这个老仆人倒是识趣,也没问话,只是将食盒轻轻搁在地上,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
门外又归于寂静。
秦允显眼皮轻颤,眼珠在薄薄的眼皮下微微转动,显然被这一打扰搞得睡不着了。片刻后,他干脆下了榻,梳洗一番,去寻他的那位弟弟秦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