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溪常对他这个胞弟向来呵护备至。知他素来挑剔,穿不得寻常衣裳,天不亮便赶往五十里外的城南裳一坊。这裳一坊在大平城中堪称翘楚,所用皆是上等云锦精绣,每款仅制十件,故而成了王孙贵胄竞相追捧之地。
秦溪常踏入店门时,店内早已挤满了珠光宝气的贵妇千金与锦衣公子。身份稍逊的,只得在角落排队等候。秦溪常也是等了许久,又挑选了许久,才得了这几件。
秦允显掸了掸衣袖:“在宫里走得好好的,突然被一只发了狂的狗扑倒,想着这外氅脏了还留有气味,似乎也不好洗,还不如干脆丢了省事。不过,既然是兄长的心意,那还是别丢了。”
叶晤闻言被疯狗扑倒,一惊:“主子没受伤吧?”
“受伤?”秦允显眉梢微挑,“我岂是那般不济事之人?不过一只疯犬,能耐我何?”
“也是。”叶晤点头,又迟疑道:“可是,宫里怎会无故出现疯犬?”
秦允显轻笑道:“这要得问从东阳了。”
叶晤:“......”
为何要问从东阳?莫非这疯犬是他豢养的不成?
叶晤心中愈发困惑,却怕自家主子嫌烦,也不敢再追问。他转身从檀木衣架上取下一件崭新的鹅黄外氅,正要为秦允显披上。
秦允显示意自己来。他整了整衣襟,才想起来正事,开口问:“对了,曹晟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叶晤神色一凛,压低声音回禀:“我四处问人,寻到了曹晟的所住之地,又向其邻居打听了一番。正如曹晟所言,其妹确实被张安囚于府中,至今已有六日。张安将人藏得极隐秘,连张大人似乎都被蒙在鼓里。”
秦允显闻言,只是微微颔首。系好外氅衣带后,随即走到案桌前,提笔蘸墨:“这封信晚些送到张府,务必亲手交到张安手中。”
“属下明白。”叶晤双手接过信函,却又面露难色:“主子,大平军事部的人方才来催问发兵之事,言语间颇多讥讽......属下推说您入宫议事未归,尚不清楚,待您回来后再作答复。可他们却说......”
“说什么?”
“说等上一年也无妨,只是朝廷拨付的粮饷需由我们自行承担。”
秦允显搁下笔,将信纸轻轻吹干,淡淡道:“不过是些歧视外人,趁机敛财的泼皮罢了。不必理会,由着他们闹去,闹得越大越好。我倒要看看,从东阳那张老脸,经得起几番丢尽。”
叶晤神色稍霁,抬眼望向窗外。烈日灼灼,刺得人睁不开眼。他道:“主子,今日日头毒辣。若无要紧事,还是莫要外出了,免得中了暑气,伤了身子。”
秦允显低应一声,眉宇间难掩倦色。
这两日事务繁杂,他也确实累了。午后既无要事,不妨小憩养神。至于那些未处理的事,明日再办也不迟。
虽是这般想着,可他不过睡了一个时辰,便又起身温习起兵书来。这一温习,竟不知不觉到了次日天蒙蒙亮。窗外忽然刮起一阵风,热风裹挟着墙角盛开的茉莉花香,透过窗子轻轻拂来,将他从梦中唤醒。
秦允显垂眸,见手中兵书犹展,不由轻揉眉心。
原是看着书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久维持一姿,半边身子都麻了。他揉着胳膊,正要起身活动活动,肩上衣物忽地滑落在地。
他低头一看,叶晤怕他夜凉,悄悄为他披上的外衫。秦允显心中微微一暖,弯腰拾起衣裳,正要搭回椅背,忽闻门外叶晤急声:
“张公子,请留步!”
紧接着,传来张安阴阳怪气的声音:“哟,这黑灯瞎火的,你不在屋里睡觉,蹲在秦公子门前作甚?”他故意拖长了声调,“莫不是......耐不住寂寞,在这儿偷香窃玉?”
叶晤口气有些僵硬:“张公子慎言。主子操劳一夜,尚未起身。若有事相商,请移步偏房等候。”
自来到大平,叶晤的心便始终悬着,日夜提心吊胆。每夜,他必守在秦允显门前,紧握着那把长剑,寸步不离。秦允显曾多次劝他不必如此,叶晤每次都会低头应声,可每到夜深人静时,他依旧会默默守在门外。
似乎只有这样,他才能真正的安心。
秦允显知其执拗,便也由他去了。
张安却不理会叶晤阻拦,冷哼一声:“让开,让开!秦公子和我有约,要你多管什么闲事?秦公子!秦公子?我来了!”
屋内秦允显外衫挂好,闻言眉头微蹙。他未料张安竟如此急不可耐,信中分明约在卯时相见,这人却提前一个时辰就找上门来。
他冷笑一声,转身推开房门。天还未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张安那张顶着青紫黑眼圈的“猪头脸”,以及被灯笼映得森然发亮的一排白牙。
“秦公子,你可算出来了!”张安一见他,立刻凑上前来,看着叶晤,语调夸张地说道:“这小子,鬼鬼祟祟的在门口瞎晃,还骗我说你没醒。也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你可得防着他点!”
说着,还故意瞪了叶晤一眼,眼神里满是挑衅。
叶晤脸憋得通红,委屈极了。正要开口解释,秦允显却抬手在他肩上安抚似的轻轻一拍,示意他退到一旁。他转向张安,玉眸含笑:“张公子一头汗,想必这一趟来的也不容易吧?”
张安忙用袖子抹了抹额头,咧嘴笑道:“可不是!这个时辰府门落锁,没我爹的手令出不来。为了见秦公子,我可是使了不少法子。你瞧瞧,我这衣裳还都给划破了。”
秦允显垂眸看去,那锦缎衣袖上果然挂着几道裂口,想是翻墙时被树枝刮破的。他唇角微扬,笑意温润得叫人辨不出真假:“真是难为张公子了,快请进。”
“不为难,不为难!”张安笑容更盛,顺手将灯笼往叶晤怀里一塞,搓着手,龇着牙。兴冲冲地进了屋,熟门熟路得仿佛回到自己家一般。
叶晤抱着灯笼立在原地,目光在张安背影与自家主子之间来回游移,心中疑云密布。
白日里秦允显让他送的信,他虽不知具体内容,却清楚自家主子的性子。像张安这等纨绔,秦允显素日里最是厌恶,别说邀入内室,便是多看一眼都嫌污了眼睛。可如今,主子不但将人放进了屋,还这般客气相待,实在让他想不明白。
正思忖间,耳边忽闻秦允显的低声:“去请张蒙过来,就说我请他看场好戏。他若是不肯,你便说令郎正在这儿喝茶。”
叶晤道:“可张大人他不来怎么办?”
秦允显道:“天还未亮,他儿子就偷溜出府过来喝茶,给他说了自然觉得蹊跷,忍不住过来一问。”
叶晤点头,依他所言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