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主眼力不错,”船夫摘下斗笠,回过头来,露出与西殿尸身一般的模样,“寰日宗幻境已破,想来是神主出了手。”
“昌月尊上,您为何会在忘川撑船?”崔雪时想起关于鬼差的传闻,“您是在……赎罪吗?”
昌月止了长蒿,任渡魂舟随水而走,他扬起唇角,眼中却没有笑意:“我亲手抽取珠珠神识,连同魔气一并封印时,再多的罪孽也赎尽了。”
“那您是在等人吗?您在等珠珠?”
“珠珠是魔,她不会来。”
崔雪时明白了,昌月等的人,是他的另一个徒儿,林织影。
她没忘了出发前,林织影有个“不情之请”:“林护法托我们问您一句,您是不是对他很失望,再也不想认他这个徒儿?”
“林护法?”昌月玩味地重复这个称谓,“是啊,我对他很失望,他也的确欠我一个交待。”
世间之事,本就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林织影骗取章女之眼,将其囚杀固然有罪,但他对师父昌月却算得上忠孝备至,无可指摘。
“您与珠珠两情相悦,林护法虽然爱慕师妹,却也未影响过你们,您又何必执念如此?”
“神主对寰日宗如此了解,那您可曾疑惑过,宗门被灭时,林织影为何能活下来?”
六年前,宗主李特闭关镇守结界,浣月前往北方密林,裁月带走了漉月,仅剩昌月一位尊长率领众弟子迎战正道仙门。
昌月鏖战至重伤,身体每况愈下,终受魔气反噬而死。
而林织影只是一寻常弟子,他究竟是如何活下来的?
回寰日宗后,崔雪时也曾怀疑过,但崔寂七拐八绕地为林织影作保,她才没有深想。
事实上,寰日宗灭门当日,并非所有人都被诛杀,譬如李玄烛搬出他与霆法的关系,就勉强保住了一条命。
难道,林织影也有别的身份?
崔雪时不知,不代表崔寂也不知。
她扭头看向靠在她肩上,正阖目休憩的崔寂,映着忘川水光,他的魂体淡得都快看不见了。
罢了,估计眼下他也没法开口答话。
“您怀疑,林织影身份有异?”
“无须怀疑,我徒儿从南海回来后,忽然暴病而亡。现如今的他,不是林织影。”
经昌月提醒,崔雪时立刻明白了其中关窍:“难道他是正道仙门派来的,潜伏在您身边另有目的?”
“我不知。”
他轻描淡写的一句,叫崔雪时莫名紧张起来。
昌月尊上以博闻强识著称,他见多识广,初遇珠珠便知她是魔族,又看出他徒儿为人所替。
但竟连他也不知“林织影”的真实身份,可见背后必有蹊跷。
崔雪时又看了眼崔寂,他二人破除幻境时,亲耳听见,林织影大骂正道仙门乃是“走狗”,害死了他师父和师妹。
假若林织影是正道仙门安插的棋子,难道那句话是专门说来演戏骗他们的?
她在记忆里搜寻着蛛丝马迹,不知不觉间,渡魂舟已然靠岸。
“我就送神主到这里了,”昌月颔首作揖,补全了未尽的礼节,“神主无须苦恼,待您神力觉醒,无论他是什么身份,都伤害不到你。”
崔雪时回过礼,牵起崔寂上了岸。
昌月不愧为四“月”之一,这话与裁月同她说的如出一辙。
神力觉醒,意味着拥有凌驾于六界的绝对实力,在绝对实力面前,许多因果自可迎刃而解。
“请问尊上,要如何才能觉醒神力呢?”她见昌月长蒿点岸,正要起行,便追问了一句。
“神主遵照本心就好,想来冥冥中自有安排。”昌月的声音越来越远,连同身影一齐消失在忘川之上。
崔雪时想,可不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吗”?否则她也不会死而复生,重新经历这一世的波折。
“我们绕过阎君殿,直接前往轮转镜司,好不好?”见崔寂终于醒了,她看似征询他的意见,实则也没与他商量。
但崔寂乖乖地冲她点头,然后咧着嘴笑,意思是,只要是师姐决定的事,他都赞同。
崔雪时紧了紧牵他的手:“魂体这样弱,也不知这辈子过完,还有没有下辈子。实在不行,要么成仙,要么成魔,虽然脱离了轮回,但至少寿数长久。”
崔寂一听,立马不笑了,又露出那副委屈巴巴的表情来,叫崔雪时摸不着头脑。
像是怕师姐不要他了,崔寂凑上去,与她胳膊贴着胳膊,仿佛只要离得近些,就能借师姐的魂光照亮他。
轮转镜司在鬼界的尽头,与奈何桥、轮回井遥遥相望,凡人生魂过了此处,便可重回人间。
崔雪时与崔寂并肩穿过一樽白玉牌坊,便至轮转镜司正门。
神农神主的气息太过强烈,方才还在各处忙碌的百十鬼差,一时整整齐齐地跪至跟前,高声齐颂:“参见神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