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正是蒿里,人间生魂经行之处,凡至蒿里,回望一生,需将恩怨爱恨尽数放下,方可渡过忘川。”周小因将他二人引至高墙下,“此墙名为蒿墙,专为誊录一生未尽之言,我可施法将其发往六界,以平诸位心中之憾。”
平心中之憾?
崔雪时上一世之憾,是母亲早亡、父亲战死、宗门被毁,她被投入魔窟,不得已与魔尊苟合……但自她重生后,那些遗憾就已然平了。
若说这一世还有什么遗憾,或许要等到阳寿终时,才可尽述。
周小因目光灼灼地看过来:“是我失言,神主有通天彻地之能,当不应有遗憾才对。”
崔雪时笑了笑,既不打算留书,便将目光放在了那些花上:“这些花是你养的?为何要在鬼界养花?”
“因我生前就是卖花女,最爱鲜花,”来此留书的生魂很多,问及花木的却鲜少,周小因拢了拢鬓发,颇有些羞赧,“班门弄斧,神主见笑了。”
“花养得很好,生魂骤然离世,大多不舍凡尘,他们在此见到鲜花繁茂,想必也能消解些许伤怀。”
在普茹洞天时,崔雪时就曾听说,生前罪孽深重的,死后须留在鬼界充当低等鬼差,待赎清罪孽,方可轮回转世。
可眼前这卖花姑娘恬静温和,难道这样的人,生前也会罪孽深重吗?
“你生前是卖花女,赠人芬芳,功德不小,何故未能转世,反而成了鬼差?”崔雪时问周小因。
“不瞒神主,”周小因欠身一礼,“我原本要赴轮回转世,岂料我体内有一仙族烙印,轮回不收,才在滞留在了鬼界。”
仙族烙印?卖花女?
这个故事,崔雪时是听过的。
曾有一位司掌天下布春的仙君,本该四时有序、恪守公平,却因一卖花女甚爱某几种花,他便让她所在之处,生出更多她喜爱的品类。
仙君偏心之举恐将曝露,他管不住自己的心,就弄瞎了自己的眼睛。
事后,他又前往普茹洞天,寻一味忘情药,而他要忘记的人,正是眼前这位姑娘。
可春生仙君既然打算忘记,又为何会在她体内留下仙族烙印?
罢了,这终归是他二人的因果,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决。
崔雪时时间不多,何况崔寂魂魄虚弱,在鬼界耽搁久了,只怕夜长梦多。
“周姑娘,我最后还有一问,你凭何认出我是神农遗脉?”
“鬼差都知,轮回乃神农神主所造,您的气息与轮回井的气息几无二致,凡在鬼界当职之人,绝无可能认错。”
“既如此,我能否前往轮转镜司,查阅前世之事?”
“那是自然。镜司鬼差见了您,也会热情相待。”
听她如此说,崔雪时略略放了心。
先前她还担忧,该用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否则鬼差不买她的账,此行必然困难重重,颇费时间。
“那……他呢?”崔雪时将崔寂推到跟前,“他也是神农遗脉吗?”
“神主不说,我都没发现,您身后还有个人。”周小因揉了揉眼睛,再去瞧崔寂,“他……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此话何意?”
周小因很难将个中道理说明白,她跑回墙下,抱出一个颇为陈旧的喷壶来:“此壶随我从人间到鬼界,我用了快二十年,若我不慎将它落在别处,其他鬼差嗅到它的气息,就知道是我的壶。壶不是周小因,却有着与周小因一模一样的气息。”
“你的意思是,他是我的?所以沾染了我的气息?”
“依我之见,大约如此。”
崔雪时听了,仍觉得有些奇怪,喷壶是个物件,它属于周小因这很合理,可崔寂是个人啊,人与人之间要如何才算是隶属关系?
这一世他们萍水相逢,若要论及连气息都相同的“隶属关系”,那只能是前世的缘分了。
“多谢了,周姑娘。”
“再会了,神主。”
作别周小因,崔雪时与崔寂行至忘川河边,一叶扁舟漾出长长水痕,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
“走吧,上船。”崔雪时捏捏崔寂的手,提醒他步子要迈得大些,才不至于落入河中。
船夫撑起长蒿,船行得又快又稳,可他戴着宽大斗笠,背对他二人,身影巍然如山,始终不发一言。
他不说话,崔雪时也未多问,如今她只想尽快前往轮转镜司,不欲再节外生枝。
还是崔寂反捏她的手提醒着,她才反应过来,如若船夫也知道,她是神农遗脉,不会连“问好行礼”这等基本礼节都略去了。
崔雪时扶着船舷,侧过脸去看。
尽管忘川河水黯淡,其间倒影却还是叫她断定了心中猜测。
“你是……昌月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