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初的天空颜色比冬末更深。
冬日的天空总是灰白的、惨白的,茫茫雪花自天空落下,将无垠的天幕也染成这个色泽。随着大雪落下,天地同色,人置身在天地中,望去也皆是空茫。
春便不同了,天渐渐蓝起来,呈现由浅到深的变化。偶尔出现几朵反射着阳光的彩云,十分可爱。青草冒头,早樱绽开粉色的花朵,点缀这人间。
大和家那棵年份悠久的、硕大的樱花树也开了。
薄叶月的房间在宅邸最偏僻的角落,偏偏窗户恰好能望见这棵树。花树那样高大、挺拔,繁茂的枝条舒展着,在半空中如云一样。薄叶月蜗居在室内,闭门不出,三餐由大和柏野命下人送入房中,他一日日只望窗,看着绯色染上枝头。
自那个废弃码头回来之后,本地发生了许多许多事。
星咏哲平死在那场爆炸里,薄叶林间倒逃了出来。他在最后关头拧断了星咏哲平纠缠不休拽着自己的手,在爆炸的刹那从门口奔出,席卷的气流和烈焰挟着他远远飞了出去。万幸守在外面的林间组组员忠诚地扑上去接住了他,第一时间为他开展急救,才险险护住了他的命。
但他毕竟原本就是带伤前来,又正受爆炸波及,很是昏迷了一段时间。重伤疗养中,才被他斩杀爱子的薄叶千林意图夺取家主之位,然而薄叶林间在林间组的势力根深蒂固,底下的组员都不认可他,团团围住了薄叶林间所在的医院——薄叶家中,虽然薄叶千林取得了部分族老的支持,成功暂代家主,却到底无法杀掉在林间组保护下的薄叶林间。
等到薄叶林间恢复意识,尚未能下病床之际,已让林间组的组员径直进入宅邸,当着一众家族眷属的面,射杀薄叶千林,将支持他的族老压至佛堂斩首。无头尸体跪立在院中,在雪中冻成一具冰雕。直到初春转暖,尸体开始腐化散发恶臭,才被拖了下去。
另一头,大和柏野虽身中数枪,但在他的有意闪避下,皆未伤到要害。他不过在医院待了三天,就着手处理自己母亲娘家后续的烂摊子。星咏哲平死了,在外地的星咏家必然寻求报复,同时幼子被卷入纷争身亡、痛失爱子的水无家也就此发难,大和柏野缠着纱布上了谈判桌,与水无家的家主水无岛多次交锋,最终祸水东引。
他申明星咏家才是杀了水无灯的罪魁祸首,愿意承担波及到水无家的责任,协助水无家铲除星咏家。铲除之后,大和家只要星咏家产业的三成,其余尽数归于水无家。
水无岛对内是慈父,对外毕竟是杀伐果断追逐利益的永山组组长,他同意了大和柏野的提议,双方联手,自此抹去了星咏家存在的痕迹。
星咏池下在家族覆灭后疯了,她曾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跑进薄叶月院子里去,大大睁着双眼盯着坐在连廊上的薄叶月。
“你是妖孽、嘻嘻,是欲望的魔鬼!”
她双足赤裸,脚背和脚掌都被路上的石子划出道道血痕,她笑眯眯地冲着薄叶月拍手,在院中旋转,紫色的和服衣摆随风晃动,好似在跳舞。
“你从欲罪中诞生,流淌着肮脏的血液......但是这罪恶的血液让你皎白、美丽,你吸引一个又一个男人,因为男人生来就是充满欲望的,他们向往你的肮脏。”
“你有过多少个男人,他们都为你而亡吗?”星咏池下直勾勾地看着他,忽然大叫起来:“好臭啊!好臭啊!——”
她又叫又笑着跑出去了,宽大的和服外衣掉落在地,薄叶月没有动,下人做主,将那件紫色外衣就地烧了。
火苗燃在薄叶月眼底,此后,他再未见过对方。
登门的大和柏野说:“你不会再见到她了。”
大和柏野偶尔会来他这,他太忙了,来的不多。在这间或的几次中,薄叶月并未问他此前许诺的,放他自由的事,大和柏野也并未主动提起。男人只是在他房中坐着,一如既往地枉顾他的意愿吸着雪茄,灰色的雾霭在房中弥漫,模糊了薄叶月漠然的眼睛。
只是这次,薄叶月对过来的大和柏野说。
“我想去看樱花树。”
大和柏野露出意外的神情,但仍同他一起去了。穿过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他们来到了远离主宅的樱花树下,这里还种着其他小一些的樱花树,构成了整片花林。花朵盛开,暖雾似的弥漫。
薄叶月站定在那棵最大的樱花树下,仰头。
他穿着白色的和服,那样素净,连一丝花纹也无。显露出来的脖颈却比布料还要白净,他认真地望着樱花,眉目浅淡,两颊在这几个月里消减许多,孩子般纯洁。
随着时间推移,大和柏野的枪伤早已好了,星咏家和水无家的事也处置完毕,他开始有了空闲。大和柏野果然是天生要坐高位、执掌杀伐的男人,如今大和家被他全然掌控,黑口组上下一心,星咏家的隐患根除,来自母亲娘家的财富流淌进大和家的金库,他不畏惧所有人、所有事,包括命运。
薄叶月忽然说:“我以前总是悄悄跟着你。”
他未看大和柏野,以至于大和柏野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着自己说的。
大和柏野:“哦?”
薄叶月:“你以前总是受伤,踩着血脚印走过走廊。我幼时不明事理,以为你被酷刑虐待,后来懂事了,还是觉得你很可怜。”
大和柏野:“确实是酷刑。”
大和柏野赞同,眉梢挑起来,却问。
“只是,你还有力气可怜我么?”
同一个屋檐下,薄叶月知道大和柏野在经历着什么,大和柏野也同样如此。他们自出生开始都没能得到正常的爱、健康的生活环境,大和柏野肩上扛着继承者的责任,日日受着堪称折磨的残酷训练,他面对的只有大和雄川富有压力的双目,和星咏池下高高在上的“还不够”。
薄叶月所经受的更不必提。
薄叶月终于从樱花树上收回视线,望向大和柏野。也许是刚赏过花,他的目光柔和,揉进了粉色一般。
“你不需要我可怜,只是......如果我没有一直看着你的话,大约活不下去。”
与他不同,大和柏野是天生能够适应残酷命运的人。他欠缺同理心,即使对自己也如此,从不顾影自怜、从不怀疑自己,不怕伤,不怕疼,也不怕血。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他适应孤独,并从中汲取强大自身的力量,他想要的,从不仅限于渴望——他擅于掠夺。
薄叶月与他完全相反。
薄叶月需要爱,很多的爱,会因为畸形的经历怀疑自我、否定自我,会恐惧,会怕疼,对于爱的渴求与追寻总是伴随着不自信和怯懦,习惯于原地等待神灵的眷顾。
然而,薄叶月的感情才是人之多数,是真正的人之常情。
只是,如果是这样的薄叶月,是无法从地狱般的童年坚持过来的。他正是望着不那么正常、不把残酷命运当一回事的大和柏野,才煎熬过重重困境。在血腥冰冷的陌生宅院中,大和柏野是他的精神标杆。
大和柏野笑起来,抬起手,向他展示虎口处狰狞的旧疤。
“记得吗?”
“记得,是我替你包扎的。”
大和柏野向着他伸出手,掌心摊平了,向着天空。薄叶月静静地看了他半晌,把自己的手展开放了上去。
五指收紧,大和柏野将他拽了过来,雪白的和服摇晃,薄叶月跌进他的怀里。男人厚实的胸膛下是有力的心跳,那力度和温热,几乎灼伤薄叶月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