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升职,不需要再亲自处理那么多繁琐的案件和文书工作。按察司副使兼提督学政,主要负责选录府、州、县学生员,考课并黜陟在学生员,选拔应乡试生员,教官考核,以及地方教化、文物、学术等事宜。
他搁下朱笔,望着案牍上堆积如山的生员考卷,忽觉有些恍惚。
曾几何时,他还在延平府夜审命案,烛火摇曳中,囚犯的哀嚎与自己的心跳声交织;如今却只需批阅这些墨香犹存的文章,偶尔提笔圈点几句"理明辞达"或"气格未开"。
——这般清闲,倒让他有些不习惯了。
窗外传来学童的读书声,抑扬顿挫地念着《论语》。
他推开雕花木窗时,十月的晨风裹着赣江的水汽扑面而来。官署庭院里的老桂树正簌簌落着金粟,碎玉般的花瓣铺满青石甬道,几个皂隶拿着竹帚在树下窸窸窣窣地扫着,帚尖划过石板的声响惊起了檐角的白颈鸦。
书房外,晨衙的鼓声刚歇。签押房前已有青衣小帽的书吏抱着文卷往来穿梭,他们的棉布靴踏过露水未干的台阶,在青砖上留下深色的脚印。远处仪门两侧,持水火棍的衙役正在交班,铁链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早市传来的叫卖声,惊散了桂花香里最后一丝睡意。
窗下的石阶上,昨夜被风吹落的公文草稿还沾着霜痕。徐阶伸手去接飘落的桂子,却见掌心躺着几粒昨夜未化的寒露——原来十月的阳光,终究暖不透这赣南的晨霜。
"大人,张按察使送来的新茶。"老仆捧着青瓷茶盏轻声道。
徐阶回过神来,回到桌案,拿起茶杯,茶汤澄碧,映出自己圆润了些许的面容。他忽然想起刚离京时,镜中那张瘦削如刀的脸——那时他刚经历"大礼议"的余波,眼中还凝着化不开的霜。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案上陆炳的来信。
陆炳的信来得极快。
驿马踏碎秋霜的清晨,那封盖着锦衣卫火漆的密函便已搁在徐阶案头。信笺是素白的冰裂纹笺,墨色却极浓,力透纸背的笔锋里藏着几分急迫——仿佛写信人连等墨迹干透的耐心都没有。
信上通篇是琐事:京中连日阴雨,文渊阁的楠木梁长了霉斑;北镇抚司新驯的猎犬咬伤了掌刑千户田楷;上月陛下赏的武夷茶,喝起来竟有松烟味……字字不提牵挂,却字字都是牵挂。
徐阶的指尖抚过那句"昨日路过仁寿坊,见老梅已结新蕊",突然想起那年陆炳冒雪送来貂裘的模样。信尾潦草地涂着"勿复"二字,可那力透纸背的最后一捺,分明在说:速速回信。
徐阶将信笺轻轻按在檀木案上,指腹摩挲过"仁寿坊老梅"四字时,忽然低笑了一声。馆竹听见这声笑,却见自家徐阶眼角泛着微红——像极了那年陆炳在诏狱外递来貂裘时,衣领沾着的梅瓣颜色。
他取过松烟墨,却悬腕良久未落笔。墨滴在冰裂纹笺上晕开,恰似陆炳信里那粒未干的盐渍。最终只题了半阙《临江仙》,末句"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生"字收笔时,笔锋陡然轻扬,仿佛要挑破什么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