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安安静静的,光线也有点暗。梁休坐在案几前看从前的文令,商虑又从书架上的木盒里找出来几张,拾起后俯身放到梁休的手边。
“娥山发水灾,赈灾也是由中书主持的吗?”梁休手中拿着一页轻飘飘的文令,眼睛望向了站在旁边的商虑。
娥山离迦南不远,离宛丘也只有二十里不到。
商虑扫了一眼,很快便找回了当时的记忆。他直起了腰,说道:“那是永平十一年间的事了,当时你应该刚刚接手迦南不久。那一次名义上是由家父主持赈灾,但他当时被别的事绊在巨岭,实际事务主要是由帝师帮忙协调的。”
梁休又望向了手中的文令,单薄的一张纸,经过时间的洗礼变得有些发脆,而那纸上笔走龙蛇,可以想象当年娥山暴雨,帝师徐稷躲在书房里沉着落笔的情景。
梁休把那张文令放到手边,第二页纸接着显现出来,上面详细记录着当时各项拨款条目和具体的数额。商虑也俯下身来,想更清楚地看一看上面的几笔款项。两个人却是越看越沉默了……
文令上记载的几笔款项数目较梁休之前看到的那几次赈灾款项的数目少了不止一点。虽然旱灾和水灾不可相提并论,但同样都是天灾,总不可能出现上百万金这样如临天渊的差距。
自从永平帝要香椽督办造船的那一刻起,迦南的百姓便也无法逃脱被士族吸血的厄运。娥山那一次是因为挡在洪水前的人是徐稷,所以士族才没有借机中饱私囊,放了娥山的灾民一马。但这次梁休如果也按照徐稷当年的核算标准,自然是无法让士族满意的。
商虑轻轻地挥开长袖,在梁休右手边的坐垫上坐下:“娥山离迦南不远,地形也有相似之处。虽说今时不同往日,但我觉得我们可以根据这张账单大概推算一下给迦南赈灾需要多少钱。你若觉得行,我还能给你找个帮手,帮你一起算这笔账。”
商虑开口仍是滴水不漏,对迦南的百姓和士族都兼顾到了。梁休对这张账单其实也很在意,毕竟朝廷可以不管迦南的灾情,他却不行。娥山的水灾既是徐稷主持的,梁休也猜到商虑要找的那个帮手是谁。为了解决当前的问题,梁休还是装作不知情地问道:“谁?”
商虑也装作不知情,想着梁休这反正是答应了,便朝门外扬声喊道:“来人!”
门被推开,一阵带着雪气的凉风吹进来,掀动了门口的纱帐。外面天光掩映,空气中也异常的潮湿。小厮来到内室的门口,躬身道:“郎君有何吩咐?”
商虑:“去叫女郎过来,再多点几盏灯。”
小厮答应一声后退出去,重新把门带上。
商虑指着第二张文令上的字,温声道:“这是商婴的字,这张账单既然是她写的,我想她应该也很清楚当时的情况。”
梁休只是极清淡地露出一个赞同的笑容,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商虑也对梁休微微一笑,两人又把目光投在了那堆文令上。
不久后有敲门声响起。
“进来!”商虑抬头道。
只见商婴慢慢出现在了内室的门口。刚刚的那个小厮跟在后面,手上端着一整盘的蜡烛。
“阿兄,你叫我?”商婴望着商虑道。
商虑也望着她:“是,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从伯翁那里来。”商婴解释道。
商虑:“哦,先进来吧!”
商婴走进内室,到了席前对梁休行礼:“梁大人。”
梁休目光自然地垂落着,脸上挂着清淡的礼貌的微笑,向前欠身回应:“女郎。”
商虑望向商婴身后有两排湿漉漉的脚印,问道:“下雨了吗?”
小厮答道:“回郎君,外面刚刚下雨了,是否现在就点灯?”
商虑:“点吧。”
小厮一躬身,然后趋步上前,取出三根蜡烛放到了位于商虑身后的烛架上,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火折子,吹燃!将商虑身后那三个烛架上的灯点燃。小厮端起托盘,准备继续去点商虑对面烛架上的灯。
“点三盏就好。现在又不是晚上。尊翁平时让你们勤俭,总不放在心上!”商虑威严地责备。
小厮转身过来,赶紧鞠了两下躬,端着托盘道:“是,小人知错!郎君,灯已经点好了,郎君若没有别的吩咐,小人先退下。”说完还是原地等了等才躬身退下。
商虑这才又温温地望向了商婴,说道:“今天典礼上陛下提起给迦南赈灾的事,梁大人也是督办人之一。我们刚才正在看娥山的旧例,上面有几处款项不是很清楚,所以想让你来解释一下。”
“是。”商婴微微一颔首,在席前提起裙摆,然后脱下鞋走了上去。“你坐我这里。” 商虑一边扶着案几起身,一边对商婴道。
商婴原本是要往梁休的左手边走的,商虑让她坐右边更符合待客之道,商婴便又走到商虑的位子前,慢慢地屈膝坐下。商虑却没有走到客人的左边落座,而是走到席前套上了鞋,转过来站在席下,抬着一只手道:“商婴,梁大人问什么你便说什么。光潜,有何疑问只管问舍妹。我卧房中还有些文令,我去找找,待会儿我们好一起研究。”
商虑身上还穿着官服,此时离开也不排除有要去更衣的意思,梁休也不好意思让他不要去,便只能在商婴点头后也跟着若无其事地点了一下头。
商虑说完便往外室走去,接着声音从门口沉闷的雨声中隐隐传来:“你在内室外伺候,不要把寒气带进去了,我一会儿就回来。”
“是。”侍女轻轻答应着,随后走到内室的门边挽手静立。珊瑚色的垂帘挡着,从里面可以看见一道划墨似的,纤细的身影。
商婴以目视几,同时姿态优雅而随和地端坐着。一张熟悉的文令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请女郎指教。”梁休的声音像从耳边划过的雨丝,轻寒,飘零,但因为没落到脸上,所以猜不到下一秒它会倾盆而下还是戛然而止。
商婴望着那张文令,轻轻一欠身说道:“郎君请问。”
梁休用手指上了其中的一处,问道:“这里……”
窗外的雨渐渐下大了,竹筒倒豆子似的打在房顶上。书房里反而显得温暖而静谧。
商婴手中执着笔,笔尖湿亮,悬停在一张写满了字的素笺上方。为了方便梁休理清,商婴除了把刚才提到的问题一一讲解清楚外,还另在一张素笺上做好了记录。她边讲边记,但只要梁休提出新的疑问,她都能及时回答并在相应的地方做好记录和标注,不仅思路清晰,笔下的动作也很娴熟。
梁休看着手中的那张文令,已经从头到尾看了两遍,确定再没有不清楚的地方,梁休的眼神里释出了一点轻松的愉悦。他把那张文令放回到案几上,说道:“可以了!”
商婴也把手中的笔搁回笔架上,她拈起那张纸的时习惯性地吹了吹,等墨迹干了一点便把它轻轻地递给梁休。
“多谢。”梁休接过那张素笺后也在空气中抖了抖,似乎想让墨迹更干一点。等那纸上的墨迹再无晕开的可能,梁休才把它放回到案几上。
“恐怕雨停之前令兄不会回来了。”梁休隔着窗户望向了屋外哗哗而下的雨幕。
商婴端坐着,以双手交叠置于腿心,听见梁休这么说便将身子微微挺起一点,望向了门口。
“不必了。”梁休把那张素笺对折后放进怀里,按了按胸口,温和道:“请帮我和令兄告辞,陛下只给我两日时间,我还得赶紧回去,剩下的文令容我改日再来看。”说完欠了欠身,然后一撑腿就站了起来。
商婴也跟着扶案起身,说道:“可能是阿兄房里的文令太多,怠慢郎君了。请慢走,我会代您向阿兄告辞。”
梁休点头,走到席前穿好鞋子,然后往门外走去。窗外雨下得很大,雨声很响,商婴目送着梁休的背影,觉得他只往前走了两步,剩下的都是他的影子。
“昨天我不在家,女郎是否松了一口气?”梁休站在内室的门口,没有回头地问道。
商婴微微一怔,回答他:“没有。”
梁休微笑:“是没有松一口气,还是没有这么想?”
密集的雨帘仿佛被撕裂了一段,雨声瞬间从这间屋子里消失了一样。纱帐外的侍女屈膝半蹲,头也深深地垂了下去!商婴后退半步便停下,右臂上突袭的紧致和梁休古井无波的低音如同箭雨一般将她密密地包围:“我昨天找了你一整天!”
商婴抬眸,眼前的这张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眼底的愤懑也被冷静严密地遮住。商婴第一次了解到一位将军在军帐中对待犯错的手下会采用何种态度,其实不用依靠任何言语和表情上的压迫,光是一身被太阳炙烤过的皮肤和沉静的眼神便足以令对方胆怯。
商婴胆怯了,但不是因为那些深层的东西。侍女就在垂帐外,商婴应该立即挣开梁休退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她没有,因为梁休的眼眶微微地有些红了。这抹红是一个战士系在头上的抹额,旁人看到了他的决绝,因此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