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朝食之时,城门口已停满了轺车,排队等待驶进东都。
远望去,华丽的伞盖宛如燕子衔来的一片片绿叶红瓣,一缕缕金枝黄丝,沿着绕城的水道,飘洒在止马巷灰蓝的上空。
冬还未走远,春天却仿佛已经很近了。
今天是元日,也是小宗们敬拜大宗的日子。
一辆逆着车流的牛车正缓缓地向止马巷外行驶。
牛车四面垂帐,垂帐两旁都开了口。窗帘被垂帐上固定的金钩勾起了一半。可见一位气质温和的郎君倒坐在那里。他对面的情景却被垂帐挡住,外人不得而知。
出了止马巷,背离了东都的城门,车行的速度便快了很多。因为是新年的第一天,人们都在家里过节,朱雀大街上的行人并不多。牛车出了巷口没多久便转进了另一条巷子,在一座乌瓦白墙的府宅前停下。
“去敲门。”
那郎君下车后随口对随从吩咐了一声,然后转身把车帘撩起来,温声道:“致柔,下来吧。”
商婴低头从车里钻出来。雪白的天光挥洒而下,对面的人只觉目中一刺,然后便怔住了。
商婴双脚落地,目光与之相接,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昨夜守岁,睡得有些晚了。”
她染着红晕的眼下藏着一点浅青,只因被脂粉遮住,不盯着便看不出来。
对面的人脸上浮起歉然:“是我考虑欠妥。一早只顾帮着阿兄招呼客人,都忘了派人去知会你一声。让你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
商婴笑着摇了摇头。
随从跑上台阶,捏起正门上的铜环,连敲了两下。
没一会儿,那门便从里面被拉开了。小厮站在门槛内,眼神温温地打量着来人,一时还不敢随意称呼。
随从客气道:“烦劳通报一声,我家郎君商傒请见!”
那小厮望向随从身后不远处,见到商傒的一刹那神色也变得恭敬了起来。接着眼睛稍稍往左移动,只看到雪亮刺目的衣角,偏偏忍不住又继续向上望去,目光即触即回!
“郎君来的不巧,我家,我家大人刚刚出门去了!”小厮红头红脸,也不知是对商傒,还是对对面前的随从说道。
“你家有三位梁大人,此刻都不在吗?”
商傒说着话,人已经走上了台阶。随从退开几步,一直等商婴也走上了台阶,他才在她的身后站定。
那小厮从门槛内走了出来,恭敬道:“一早我家大人便送两位郎君去维山大营。中途大人回来了一趟,只因还有别的事,所以又出去了。”
商傒:“去了哪里?”
“这个,”小厮想了想,赔笑道:“郎君恕罪,小人不知。”
商傒也不为难他,只问道:“你府中可有管事?”
话音刚落,小厮只听见身后那扇未完全合上的门缝里出现了脚步声。双肩倏然一落!立刻直起身子让开了。
来人衣带如风,转眼间便从门槛内跨出,站在小厮刚才所站的地方,拱起手对商傒行礼:“属下莞尔,见过郎君。”她方向略略偏移,还未开口,便习惯性地颔首,正好遮过了眼中的惊艳,口中称道:“女郎。”
“莞侍卫。”商婴温和道。
商傒见这迅疾而来的人竟是个女子,心中已是意外。再听她自称“属下”,不禁感到一丝有趣。
莞尔一本正经地向客人解释:“我家大人这会儿不在府中,管家正在前厅招呼客人。不知郎君和女郎找我家大人有何贵干,属下能否代为转达?”
商傒:“我们只是想来拜访一下梁大人。没想到今天是元日,梁大人也是这般的公事繁忙。”
元日通常是小宗拜访大宗的日子,商氏特意挑这个日子来拜望梁休,当然是为了体现他们对梁家的尊重。梁休在元日外出,不要说商傒可能存疑,如果莞尔不知内情,恐怕也会认为梁休可能是存心要避客。
莞尔道:“请郎君见谅,我家大人一早便送两位郎君去维山大营报到了。”
莞尔身后的小厮忽然把头低得更低了一些。
商傒望着莞尔,对她微笑道:“是我们来的不巧,若再早一点,说不定还能赶在梁大人中途回来时先见上一面。”
幸而莞尔平时就不爱笑,此时也没有因为事出突然而在脸上显出尴尬,只略停了一瞬,便继续回应道:“大人原没有外出的计划,是送完两位郎君回来后才忽然又要出去的。属下猜想,可能是两位郎君有什么事要办,又不得空,所以才托了大人。郎君和女郎若是不急,可以先去府中坐等一会儿。”说完将身子侧开,客气地让开门迎客。
商傒:“既然梁大人还有事,我们也改日再来拜访。请姑娘替我们转达一声。”
“属下一定及时转达!”莞尔说完抬起了头,商傒也把目光转向了身后。两人脸上的神色却先后一变!
“商婴。”商傒一边唤着,一边快步来到了商婴身边,问道:“怎么了?”
莞尔也跟了过来!
商婴用手抚着胸口,身子微弓,听见商傒的声音便立刻放松了表情,望向他道:“没事,可能是刚才坐车的时候闷着了,有些犯恶心。”说着想对商傒笑一笑,表情却再次难受了起来!
“你的脸色不好。”商傒担忧道:“怪我,你昨晚没睡好,今早又在车里等了那么久!”
商婴闭着眼睛,只是摇了一下头便明显地自顾不暇,更不可能再有力气安慰商傒。
莞尔转身望向守在门口的小厮,吩咐道:“快去牵一辆马车,再点一个香炉来!”
“是!”小厮答应着便往府中奔去。
“郎君。”莞尔喊了商傒一声,等他望向自己时说道:“属下见两位是坐牛车来的。今天是元日,止马巷内想必拥堵,即便车帘打开也会感到气闷。两位如果不嫌弃,敝府的马车还可以将就。属下可以送两位一程。”
众所周知,商澄无子。所以商温在商氏的宗族里选中了商傒,入嗣商澄一脉。是以商傒虽然名义上是商婴的胞兄,但其实与她在血缘上较之堂兄商虑反而更加稀薄。
刚才他们两人同乘一车来时,商傒也是把他自己这半边的车帘打开,好让他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但牛车狭小,两个人分开坐毕竟还是太挤了一些。若非今天比较特殊,马车都要被用来接送宾客,倒也不至如此局促。
马车被牵到了梁府的门口,排在牛车之后。莞尔也在原地关切地等待着。商傒把目光往石阶下一扫,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商婴,终于转回来对莞尔道:“那就麻烦姑娘了。”
“岂敢!”莞尔欠了一下身,果断地伸手扶过了商婴,陪她一起往石阶下的马车走去。商傒眼看着她们上了马车,也独自一人坐上了跟在后面的牛车。
两辆车辚辚地沿着巷道朝外走去,很快便消失在了街角。
马蹄急急,出了西城的城门,道路两旁的风景便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梁休纵马越上一座矮坡。西郊地势开阔,平日里看来只觉萧索的平原,如今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出了原驰蜡象,银蛇飞舞的磅礴之气。
细窄的官道在齐白的平原上向天尽处无限地延伸。中途有一座看来只有水桶般大小的亭子,里面站着墨点似的两个人。
梁休心里一轻,凉气未达腑底,双腿猛地一夹!随着一声轻喝,那刚转了一圈的马儿抖开了鬃毛,向着雪坡下面急速地俯冲了过去!
雪后的旷野显得尤为平静。一阵“啪啪!”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地响起。亭子里相对而立的两人转过头,同时向着雪坡的方向望来。
远处一道雪雾弥漫。碎雪面粉似的在马蹄下纷纷扬扬,几乎淹没了马腿。马背上的人未披大氅,一身墨绿冬衣将其衬托的干净练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