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庭:“我笑你之前对梁家喊打喊杀,现在却急着要去收拢人心。我要是梁休,只怕也要被你给弄昏头了!”
“果真如你所说,那倒还是个意外的收获。”崔勃一哂,随即恢复点肃容:“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势必就得成行,否则传出去让人笑话。我看你也不要去找公良苏了,不如先从端王府那边入手。端王刚给太子解了围,我想太子应该会给他这个面子。”
“那依你的意思,我直接去找端王爷?”
崔庭明显不反对,崔勃心情大好,神思也格外的清明:“夏汝成最近不是和梁洪走的近吗,他要不反对,此事可成大半!反正不通过尚书台,也就不用你出面了。我去找夏汝成,就以感谢端王今日替我解围为由登门拜访。顺道再请他帮个忙,化干戈为玉帛,向端王推荐梁洪和梁桢出征,怎么样?”
端王自是送人情的一方,崔氏这边也只是提个建议,最终能否成行还要看太子的意思。崔庭想了想,觉得这其中并没有什么风险可言,于是道:“好吧,只是阿兄你可要小心说话!”
崔勃一勾唇:“这还用你提醒吗?”语罢飞扬而去!
申时末,浓云之下还有一丝天光没有被暮色吞尽,侍女们端着热茶和热点心在雪气弥漫的廊下穿行。
端王府的书房内,秘书监监正白钰,治书侍御史伏孝,端王府詹事徐路,三个人分别坐在客厅的两旁,围炉静候。
帘子从门外被掀开。端王穿一身夹棉絮的家常寒服,裹挟着寒气从外面进来!身后跟着客曹尚书、国子监博士夏沿。室内等候的三人纷纷从凭几前起身迎接。
端王望向客厅,问众人道:“怎么不见魁抒?”
三人之中,徐路垂下了眼睛,另外两个人也都回避着目光,没有应答。
端王静了静,忽然面色一沉,转身往门外走,口中道:“我去请!”
夏沿匆忙伸手去拦,徐路也在后面喊道:“殿下稍候,我去请魁抒!”说完不等端王下令,快步走过来,打帘出去。
细碎的风雪从帘缝外钻进来,吹动了夏沿大氅上的风毛。端王叹了一声,走到主位上,扶着凭几坐下。
夏沿跟在端王后面,也在下首处慢慢地坐下,顿时只觉臀下温厚绵软!夏沿低头看了眼,又向上首望去,发现他座位上铺设的毛毡竟比端王的还要厚些。
没过多久,徐路和郎辜先后打帘进来了。
“王爷,魁抒来了。”徐路让开正中的位子,昭德将军郎辜露出了挺括的身影。郎辜对端王拱了一下手,沉声道:“王爷!”
端王微笑道:“行军打仗的人,怎么还迟到?都坐吧,上茶。”虽是责怪的话,从端王口中说出来却透出了一丝亲昵,郎辜脸上总算有了点热乎的气息。
众人面前摆着一尊巨大的白云青铜火炉,炉子里的噼啪声此时显得格外清脆。
端王是个千思万虑,却从不在臣属面前自怜气馁的人。见气氛有些沉静,端王主动对夏沿道:“不是我事后虚晃,只是个名字罢了,实在犯不着为此去顶撞父皇。国事万千,哪一件不比这件事值得争?父皇若真怒了,牵连到你,我便成了罪人。”
夏沿弯了弯腰,从善如流地没有与端王争辩:“是。”
实际上,无论是坐下厚厚的毛毡,还是端王强打精神的宽慰,都令夏沿心中十分感动。只不过感动是一回事,愿意配合着粉饰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寡言某种程度上也刺激到了其他人,所以徐路接言了。
“说句灰心的话,王爷不要见怪。国事万千,哪一件都值得去争,可哪一件都不容易争。魏明坑害寿王,从这点上看他死有余辜。但有一样我佩服他,就是该争的,他都为陛下争到了。我等若能如此,就算下场与魏明一样又有何妨?兴许,汝成今天不该在这些‘小事’上与陛下争较,可到了明天,将来,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还能为王爷争什么,争几次!”徐路骤然停下,眼中已有些湿润了。
夏沿的家世使他有底气在朝堂上可以为了端王振臂一呼,但这也恰恰反映出端王如今的境遇是何等的可怜。连被滥用名讳这样摆明是僭越的事都要靠臣下据理力争方能化解。
白钰与夏沿同日进府,年岁比夏沿还要大上一轮,听到这话也是觉得心口一刺!一开口还是持重的:“公路开了个好头,这话本不应该让他来说。”
众人纷纷望向他。白钰道:“王爷,既然公路开了口,臣便借着这阵东风,把话说得再明白些吧!”
端王温声道:“你说。”
白钰:“诸位可还记得,在魏明进中枢以前,陛下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局面?”白钰这时不仅是在向端王进言,也望向了所有的人:“我曾任著作郎,为陛下修撰史册,今天便以史实说话。”
犹如一本展开的史册出现在眼前,白钰用他那带有一丝梧溪口音的声音将史册上的字徐徐地念出:“‘寿王甚得众心,朝贤景附。帝(武宗)有疾,寿及赵王(当今陛下)入问讯,朝士皆瞩目于寿,而不在赵。’这里说的是先帝在时,朝堂上发生的事情。先帝驾崩后,寿王常驻边境,对于当时的情况,史册中也有记载,‘寿王对边境之文武官属,下至士卒,分租赋以给之,疾病死丧赐予之。而时有水旱,边境百姓则加以振贷,须丰年乃责,十减其二,国内赖之。’”
等刚才说的那些话渗进了众人的心里,白钰又接着道:“‘寿王领有营兵,兵士数千人恋(寿王)恩德,不肯去,遮京兆主言之,帝(当今陛下)乃还(寿王)兵。’骁骑营是武宗在时便授予寿王统领的,陛下登基后欲罢骁骑营兵,此举激起了兵士的强烈反对,陛下不得已,还寿王营兵,以平息此事。”
“寿王得人心啊!”端王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慨叹。
“是。”白钰拱了一下手:“刚才说的都是魏明进中枢之前的事,等魏明进入中枢以后,局面又大有不同。‘武宗之况后薨,寿王哀毁过礼,帝(当今陛下)为长嫂守孝三年,’”
“白公。”治书侍御史伏孝忽然轻声打断了白钰,白钰循声望去,伏孝正一脸谦和地望着他:“既然决定要把话说明白些,何不直抒胸臆?”
白钰的脸上闪过一抹尴尬,随即恢复了自然。点头道:“接下来的事大家都比较清楚了,我就直言了。我朝以孝治天下,先帝武宗的妻子况后早在陛下登基的第二年就薨逝了,魏明建议陛下为长嫂守孝,此举首先便为陛下争取到一个至悌的好名声。三年孝期未完,陛下便在正月里立了当今的太子,这一步是为了阻断朝野对寿王可能继位于陛下的猜想。魏明为况后撰写祭文,特地将“抚翼寿藩”作为况后的功绩凸显,妙就妙在此处用了一个‘藩’字,这便将寿王牢牢地限定在藩王的位子上。接下来,魏明又提议将寿王列进配飨太庙的功臣名单里,自古从没有配飨太庙之臣又嗣为帝的先例,这一殊荣,实际上成为了斩断寿王继位的斧钺!”
刚刚还对白钰的欲言又遮感到不快的伏孝,此时却用一只手激动地握住了凭几的手柄!
白钰看见了,心中也掀起了一丝浪潮:“陛下在寿王为况后服丧,不得伐兵期间,派出谢雪,拿下蔡郡,接收田郡,以平定两郡的功绩在军权和地缘方面同时牵制寿王。寿王的战功大多是随武宗出征时建下的,陛下平定两郡,此功不仅凌驾于寿王,也凌驾于诸臣,还有宗室之上。其后,陛下以‘宗室殷盛,无人相统摄’为由,加封谢雪为宗师,将寿王完全框限在了宗族成员的范围内,受谢雪统辖。”
“此举彻底斩断了寿王以武帝之子与当今太子争位的可能!”明知道不应该,但在这样振奋人心的史实面前,徐路还是忍不住对魏明露出了一丝由衷的称快!
白钰对徐路点了一下头。
徐路见白钰没有反对,便赶紧接着他的话说下去:“陛下初登九五,情形何其艰难,若圣躬没有自强之志,魏明有再大的野心,再通天的手段也是枉然。武宗骤然崩逝之际,寿王正被战事胶着在三佛关。寿王尽得人心,手握兵权,最终却选择自我放逐,自请驻留边境,从此韬光养晦,谨慎守拙。寿王一心要做贤臣良将,结果却被构陷至死。韩导也心灰意冷,至今赋闲在家,避庙堂如避恶虎。”
他们今天说这些话便是彻底断了自己的退路,但情势如火,单单看皇上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他们再优柔寡断下去。
等徐路说完,白钰便望向了端王,正颜道:“殿下愿做寿王,我等都愿追随到底。但请殿下想想帝师当年定下的国策:与士族共治天下,修生养息,以待北伐。这些年,太子与士族争锋相对,矛盾愈演愈烈,恨不得顷刻间举全国之力挥师北上。然国力绵弱,试问大越的百姓何辜!殿下多年来委屈自己,在陛下和士族之间辛苦调和,我们看在眼里,痛也只是放在心里。若为殿下一人,最坏不过一死而已,可若为苍生社稷,臣等恳请殿下,今日就做个决断吧!”
一时间,好几双双眼睛都视死如归地望向了端王!
“你们口口声声为了江山社稷,我问你们,这个时候如果边境乱了,乱的是谁的江山!”端王抬起眼眸,目光一一扫望过去,冰川一样的沉静!只有到了这种人心浮动的时候,端王深藏在心底的那份能够震慑诸臣的气势才会冒出来。
白钰默默地望着端王,眼波在颤抖。伏孝面色凝重,徐路也是满目苍凉。万般压抑的情绪挤进这间并不狭窄的书房里,却无法找到出口。
端王放柔了声音:“岂能事事如意,但求无愧于心。上天生我若此,真有我做寿王的一日,至少我会尽力保你们做韩导。”
“夏大人,你倒是说话呀!”沉默许久的郎辜刷地站了起来,涨红着面皮对夏沿喊道!
大家又把目光射向了夏沿,显然他当成了劝端王回心转意的唯一希望。
夏沿的脸色有点苍白,却没有众人脸上的那种灰败,他的声音也很清正:“殿下说的是正理,边境不能乱。”
郎辜张着口,半天才说出话来:“难道真要王爷下半辈子都去修陵吗!”郎辜觉得夏沿的回答荒唐不已,眼睛还是紧紧地盯住他不放。夏沿转开了视线,端王也平静地望着他。渐渐地,两道互相注视的眼睛里溢出了只有彼此才能看见的痛苦。
端王忽然吸了一口气,一张口,空气里传出的却是夏沿的声音:“边境不能乱,太子也要平平安安地回来。否则不仅殿下的牺牲都白费了,国家立刻也要兴起动乱!”
徐路和白钰还没缓过气来,郎辜争了等于没争,胸口大起大收,却连一句辩言都说不来。伏孝勉强开口道:“殿下不去前线,我们这里只有魁抒随军出征,也只有他能保护太子。”
郎辜的脸色顿时又难看了!
人人都知道太子平时除了士族,最恨的就是胡人。郎辜胡相显著,让他跟在太子的身边贴身保护,很难不让人议论是在给东宫添堵。
夏沿:“刚才我们回去换衣服的时候崔勃来我府上,一为感谢殿下在宴会上替他解围,二来他希望能由殿下出面,向太子举荐梁洪和梁桢,让他们后天一起出征。”
伏孝望向端王,端王道:“梁桢出征是梁休之前就向陛下请示过的,陛下也应允了。梁洪,能让梁休放心的委以驻守云中的重任,想来也是可靠的吧?”
夏沿接言:“梁洪的为人,臣可以担保!”
端王望着夏沿,静了片刻对远处扬声:“备车,去东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