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沿随即还礼。
梁洪请夏沿前往他的住所休息,夏沿本来不想耽搁时间,可惜原初实在拉不动那头倔牛。梁洪又许诺明天一早一定送他们南行,夏沿才跟他一起回去。
到了第二天夏沿要离开迦南时,梁洪对夏沿已经依依不舍了,送了他整整一天还不舍得分手,一送就送到了几百里之外。
最后因为离家太远,梁洪便和夏沿一道去了东都。
东越的都城整体呈长方形,坐北朝南,地势平坦。出了禁宫的玄武门,一路沿中轴线上的朱雀大街驾车而行,不过一盏茶便能看见西面有一条绕城而过的水道被垂下来的柳枝遮掩着。这便是止马巷。
牛车停在了巷子深处的一座大宅前,一个青年从牛车里钻了出来,转身向前伸手,一个衣裳半干的女子扶着他也从牛车里钻了出来。
青年将身后仆人送来雨伞撑在手里,然后一手搂过女子的肩膀走进了大门。
进大门没走多久便有另一个青年匆匆地迎着他们走来,到了近前先叫一声“阿兄!”然后满目怜惜道地看向一旁的女子:“致柔!你受苦了。”
“阿兄,让你们担心了。”商婴对着商傒歉然道。
“回来就好。”商傒对商婴温暖一笑,这笑容里包含着安抚,还有从容不迫的自信。
商傒对站在商婴身旁的青年道:“伯父在书房等你。太子殿下刚刚来过了。”
商虑明白这是父亲让商傒过来知会一声,意思是不用商婴特意去见他了。于是低头看商婴:“自己行不行?”
商婴点了下头,商虑便把雨伞放进她手里。旁边立刻有仆人撑着伞补到了商虑身后。
“好生歇下,没事了。”商虑轻轻地对商婴说完这句,然后步履轻快地随商傒一起往院深处走去。
商婴一个人撑着伞在雨下穿行,从院子慢慢地走到了屋檐下。
雨点打在伞面上的嘈杂声突然消失,水滴顺着伞面往下淌,消解着自暴雨中归来的余韵。
商婴向外望一眼,收起了雨伞。
收拢的雨伞被倒过来竖放在墙角,与伞尖接触的地砖上被泅出了一团深色的水渍。
顺着雨伞往里看,书房的深处,商虑正将手中的半湿的毛巾递给仆人,然后脱下木屐,撩开斗帐走到了席上,在一片淡雅熏香中跪坐下来。
矮几的另一边靠坐着当朝中书监兼太子保傅商温。
平常这个时候,商温应该在静坐养神,现在却不得不一心二用:“太子的意思是,只有极其审慎的在判词中除去任何与皇权关连有碍的内容,而着重落实魏明交通朝臣,结好外虏,上辜君父,下负宰辅,谋害皇嗣,染指立储大计的罪行,才能击中要害,尽早地给魏明定罪。”
正确地说,应该是尽早让皇上同意给魏明定罪。
“太子为什么不去夕照寺说这些?”商虑抬眸道:“现在夕照寺里审理魏明一案的人是公良苏,羊昶和黄瓒。公良苏自不必说,尚书省一天不发话,他这个尚书右仆射就一天不会结案。羊昶是夕照寺卿,他可是代表着宫里,代表着皇上。但凡他在公良苏面前争辩过一句!”
商温闭上了眼睛。
商虑却还深望着他:“只剩下一个兰台中丞黄瓒。父亲,他是您的门生吧?太子这是想让您去找他,做这天下不韪之事吗?我若是您,当时便要问他:‘商氏师出何名?!’”
屋子里的碳火早已熄灭了,屋外的冷雨似乎将这个季节少有的闷热气息全都逼进了这间屋子里。
气流在斗帐之内翻滚鼓胀着,淡极的熏香游丝一般地垂落下去。
“说了多少遍,东朝只有一片天。天下站的首先是太子,不是别人!”
商温的呼吸温厚绵长。
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公良苏那里太子说不上话。羊昶是太后的母族,他倒是应该为宫里打算,替宫里说话。”
商温倾身向前,提起了矮几上的水壶。壶嘴来到跟前,商温没有抬头,手也没有撤走。
商虑只得向前倾身,同时用手护住了杯沿。商温往杯子里慢慢地注水:“但他想说就能说吗?太后去世以后,除了羊昶,羊家的人现在在哪里?”
“正因为羊氏没落,羊昶才更应该感念皇上的信任,实心办事!”商虑垂着目光接言。
晶亮的水线倏地断开,商温紧盯着商虑道:“换做是你,会相信一个把持朝政十一年的外戚吗?”
商虑心中一震,却是哑口无言!
商温:“夕照寺是什么地方?我朝官员无论品阶高低,只要犯了罪都要送到那里去接受审判,在那里定生定死。皇上不会把这样的地方交给我,其他士族也不会答应。可皇上更不想把夕照寺交给‘他们’,否则我朝便无纲纪可言。”说到这里,商温停下了。
“是。”商虑不得不接言回答。
商温这才接着道:“羊昶的姑母羊后曾经把持朝政十一年,又从士族手里夺过权。士族永远不会信他,而士族能放心地把夕照寺卿交给一个他们根本不信的人来做,你知道是为什么?”
商虑沉默着。
商温道:“因为皇上也不信他。”
商虑抬起了头!
商温:“也只有这样,夕照寺才能成为一片净土。所谓的净土,就是四个字:一切未定!羊昶之所以还能维持‘红桑羊氏’的声名不坠,靠的就是这个。皇上不要一个只会据理力争的夕照寺卿,他要的是多一点时间,能够‘波澜不惊’地化解冲突。你刚刚说对了一点,羊昶代表着宫里,他不表态就是皇上不表态,皇上不表态公良苏就不敢给魏明定罪。至于盖棺定论,那早已不是羊氏的任务了。沉默,就是羊昶对皇上最大的忠心。”
商温悬着的手早已因不堪重负而发抖。
商虑一把将商温的手握住了!接过商温手中水壶,商虑道:“可就算羊昶能拖下去,这案子也终究要有了结的一天。”
“致柔不是已经放了一把火吗?”商温立刻接道:“魏明要是还没被定罪就死了,着急的是宫里还是外面?”
商虑怔住了!
商温叹了口气:“皇上想平息事态,已经决定要杀魏明了。”商温倚向身后的凭几:“皇上准备给魏明定罪,但想把宫里摘出去,关键是谁来向皇上开这个口,才能既让皇上放心,又不损天颜体面?”
飞龙在天,云鹤不落林野。皇上的事,旁人不敢置喙,由他自己的儿子进言最为合适。
商虑此时竟如醍醐灌顶一般,苦笑道:“端王还是晚了一步。”
倒不是他多为端王感到可惜,虽然,之前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个失魂落魄的背影着实也叫人感慨。而是凭太子的资质,实在难以想象第一个解开困局的人会是他!
商温望向了商虑:“你去告诉黄瓒,务必要魏明‘据实认罪’,有关供词中的一切内容,绝不能存在半句有辱圣体的话。”
士族目前最想要的仍是魏明被定罪的消息。既然皇上有意让商氏做这个好人,而魏明也是被商婴点火烧成重伤的,那就还由商氏出面,收拾这场残局吧!
商虑答应着,想了想,对商温道:“我听致柔说当时从思洛宫里出来传旨的人不是李大宦,好像是,梁桢。”
商温没有接言,只是静静地看着商虑。
商虑:“我看她很确定的样子,而且梁桢现在人就在东都。太子这一次捷足先登会不会和梁家有关?听说梁休昨天夜里也到东都了。”
梁休此次进京除了述职领功外,还有一个尽人皆知的任务:和崔氏的贵女崔瑛订婚。
年前商婴和崔遇的婚事黄了。崔拂虽然带着儿子亲自登门向商温赔罪,但随后,崔氏和梁家联姻的消息就传遍了东都的大街小巷。前后相隔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如果梁家在这个节骨眼上拉了太子一把,那意味着什么?崔拂千挑万选的东床快婿和他却不是一条心!
“那也未必。”商温望向了窗外,檐下的水流声已经小了很多。
“你去吧,我要出去走走。”商温的双手已经扶上了凭几。
商虑便只好起身,走到商温的身边扶他,伺候他穿上漆屐。
商温站起来,父子两没有对视,商温却能清楚的看见儿子心里的不甘,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太子知道自己不能去夕照寺,梁桢就不知道吗?如果是梁家给太子出了主意,梁桢又怎么会公然出现在皇宫里?”
商虑抬起头,目光中却露出了惊诧!
商温:“虑儿,我东朝只有一片天,那就是皇上!你记住这点就行。”
商虑目光深深地望着父亲。商温轻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去吧。”
“是!”商虑离去了。
雨后的天空一碧如洗,商温独自站在廊檐下。
此时,他才能够放任自己的心稍微产生一点点波动。
当初,如果商梁成为一家人,梁桢今天还会出现在皇宫里吗?想到对待自己素来亲厚的永平帝,商温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揣摩不尽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