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砾下响起一阵窸窣声,紧接着一颗脑袋顶开七零八碎的砖石,冒了出来。
此人活像刚出土的萝卜,沾得东一块西一片的灰;鸟窝似的蓬乱头发里,歪倒的莲冠时隐时现,鬓边几绺碎发胡乱飞舞着,铁了心地要挣脱出这颗狼狈至极的脑袋。
见周围人齐刷刷盯着他,破土而出的灰脑袋恬不知耻地笑道:“呀,今天热闹呀,早知这般,我该打扮一番了。”
这崇云宫,到底都养了些什么妖魔鬼怪啊?
霍起看见这灰脑袋,眯起眼睛瞅了半晌,忽地瞪大了双眼:
“大师兄?”
此人便是崇云宫大弟子萧问泽?
黎昭打量起这位年轻男子。
只可惜此人的脸被灰土遮挡得严严实实,压根看不清相貌。
摆脱了厚重石板的压迫,萧问泽三两下从废墟中爬出来,手脚麻利地不像是个被倒塌大殿压了许久的倒霉鬼。
他不紧不慢地活动活动筋骨,掸掸道袍上的灰,对着周围一众惊诧面孔,气定神闲道:“都散了吧,清宵殿是被我炸成这样的。”
“啊?”
“意外,意外嘛。我记得清宵殿有个大丹炉,借来用用,谁能想到它如此不结实,没多久就炸了。”
“哼,我说过的话,你从不往心里去——我早就同你说过,清宵殿的丹炉早已废弃。”霍起哀怨地瞪了萧问泽一眼,倒也压下脾气,问道,“真是稀奇,你又不是丹修,今日怎么突然开始炼丹了?”
“没炼丹。”萧问泽笑了笑,“闲来无事,烤红薯玩呢。”
霍起瞪着眼睛,气得嘴唇直哆嗦:“你……你他娘的用丹炉烤红薯?”
“对啊。”萧问泽回答得理直气壮,没有半分闯祸该有的愧怍,“横竖这丹炉也闲得慌,不用白不用。”
“分明是你闲得慌!活祖宗,哪日你肯消停半刻,我便要烧高香了。”霍起气得咬牙切齿,却也拿对方没有办法,只能干瞪眼,嘀咕个不停,“无法无天……你真是……无法无天!”
“好啦,消消气嘛。炉子是我炸的,出了事我担着,你气个什么劲?”萧问泽风轻云淡道,拍了拍霍起的肩,忽然注意到一旁的生面孔,顺势转了话题,“这位是……”
见萧问泽看了过来,黎昭张了张口,却忽然忘记了早已准备好的开场白,一时语塞,什么也没说。
“新来的。”霍起替黎昭作了答,拉着脸,瞪着萧问泽,冷冰冰地絮叨起来,“掌门下山前明明将崇云宫交给了你,你却忙着偷鸡摸狗捅娄子,连招收弟子这等事都忘了。再过段时间,怕是……”
“好师弟,我知错,你别念了,行不行?”
被自家师弟这般数落,萧问泽倒也不恼,脑袋里不知冒出了什么鬼点子,忽然扬起嘴角,伸手把黎昭拽到自己身旁。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黎昭被突然这么一拽,一时没站稳,踉跄着栽进萧问泽怀中。
萧问泽顺势把胳膊搭到黎昭肩上,揽着他,大喇喇对霍起道:“作为补偿,小师弟入门的各项事宜交由我来负责,如何?”
好没分寸的人啊!
我跟你很熟吗?
竟敢跟本少主勾肩搭背,早晚卸了你的胳膊。
黎昭素来不喜欢和别人有肢体接触,顿觉浑身不自在,心里将萧问泽痛骂一顿,却又不能直接挣开,只好忍气吞声,冲着萧问泽颇腼腆地笑了笑。
毕竟刚入外门就能接近崇云宫的大弟子,不可谓不是个不错的进展,他可不想错失这个机会。
“你负责?”霍起冷笑起来,“得了吧,整个崇云宫,只有你和‘负责’二字最不沾边。再好的苗子到你手上,怕是都得被糟蹋。”
“不过是安排一下他日常起居这类琐事,又不教他什么,哪里就能糟蹋他了。咱们师兄弟多年,你难道还不相信我?”
“不相信。”霍起很不留情面地摇头,说罢,觉得程度还不够,又重重道了句,“完全不相信。”
“你爱信不信——”萧问泽话说一半,举起手,冲着霍起背后无人处挥了挥,高声道,“哎呀,惊鸣,你怎么来了?”
趁霍起转头的工夫,萧问泽一把拉过黎昭的手,赶忙溜之大吉,路上还不忘回头冲霍起做了个鬼脸。
幼稚。
黎昭心道,自己五岁的时候就已经舍弃这套上不得台面的声东击西了。
确认了霍起不会追上来后,萧问泽才停下脚步,回头对黎昭信誓旦旦道:
“小师弟,你初来乍到,对这里还不熟悉,这几日便跟着我。关于修炼的事,我也会替你安排——你放心,我可没阿起说的那么不负责。”
“嗯,我相信大师兄。”黎昭再次端出自己练习了上千次的假笑,而后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出,后退半步,“那这段时间就麻烦大师兄了。”
“没事,横竖我也是闲着,正愁没人陪我打发时间呢。”萧问泽丝毫没意识到黎昭的排斥,再次热络地勾住黎昭的肩。
“走,先去执事堂登记名册吧。”
自清晨起便一直被浓云遮挡的太阳此时终于显露出来,金色光辉撞入萧问泽含笑的双眼。
那是一双炽热如烈火,却又清澈似溪涧的眼睛。
黎昭看着那双眼睛,忽然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正蠢蠢欲动,想要挣脱出名为“遗忘”的枷锁。
然而没有成功。
直到萧问泽伸手在他面前晃了一晃,黎昭才堪堪回过神,轻轻颔首。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