郇寰心里有了答案。若他是个习武之人,此刻用内力应该已经将手中这只价值不菲的杯子捏为齑粉,但即便他有化玉石为齑粉的能力,他也不能够。蛮力解决不了任何事,只有一腔怒火连空有蛮力都弗如。
他开口时对赵王,几乎是下意识地要称呼“殿下”,就像往常一样,但此刻他又犹豫了,因为他想到了沈明枳,故而他停顿了一息方才将“您”这有敬而失近的字眼安在了开篇话首:“您知道他们做的,是什么事么?”
郇寰并不等待赵王的答案,因为只要他一闭上嘴,注意力重新集中在零州的日夜,他肋下腰间的那一刀就会撕心裂肺地痛,即便这道伤口本身的痛不能将他打垮,但他总有整个人都要崩塌的幻觉。
和寇敏中翻脸时,他尚且从容,可现在,谋财害命、杀人放火、党同伐异,这些司空见惯的事情积聚在一起,重回化隆,竟然会有让他质疑自己的冲动。
他很少质疑自己的决定,因为他总能找到充足的理由说服自己。
粗浅地讲,法道寺被端,那些曾经进香得子的妇人必然前路灰暗,但若法道寺仍存,便会有更多无辜妇人牵连受害。
凭着他在刑部的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他知道这里面的底细不是常人可以一探究竟的,但他咽不下这口气,也不知道这些人借了赵王的势究竟在做些什么株连九族的勾当,故打算一查到底。
最后他放过王启丰这样危险的人,也全是周舱之死对他的撼动,因为他有信心,只要赵王不倒,王启丰就翻不出什么浪花。
他郇海山是个骄傲得自负的人。
就如寇敏中所说,他年少得志,最维护于规矩法度以维护自己的体面,与周舱这样的人最为相似。但其实,早早入了官场,混了这些岁月,他其实并不反对以寇敏中为首的三姓之家所持的观念,反对的是他们役规矩法度所服务于的欲望。
其实对他来说,他也是这样的人,规矩法度不过是手中工具,为的就是实现赵王践阼的目的。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三姓之家心中不忿,最后还得识相地容忍他查到这个地步而他项上人头平安;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也能容忍他们知法犯法作恶一方,因为他还记得那年,他决心站到赵王旗下时,他郇寰就注定当不了一个循吏好官,他认!
但零州当地的所作所为,真的是为了赵王派的利益么!
他稍微一掀这样的伤疤,什么陈年旧案、离奇死亡、杀人越货、为非作歹一溜烟都像得了召唤自己跑了出来,扎堆地往他眼前挤,血淋淋地只在向他炫耀:零州方寸之地,俨然就是世外的小朝廷,世家大族就是王法,人命道义全是放屁。
金银财宝进的谁家仓库、歌舞丝竹入的是谁认耳目,更兼强抢霸占,替谁享的极乐替谁纵的声色。
世俗意义上,他们知善恶却不明对错,实际上,他们在用自己的、烂透了的是非对错观,去奴役、去修正、去逼迫外界符合他们的价值理念。所以这么看,赵王也不过是他们实现欲望的工具,出了事情,求的是赵王情面,担的是赵王责任,若赵王不争,他们也会逼着他去争,若赵王出事,他们也会断然抛弃另寻出路。
这就是三姓之家。
郇寰不觉自己开口,已有泣血意,字字无力却字字正入赵王眉心,直指着面南背北的屋内大堂,“他们行的事,可以要了零州四品知府和我刑部二品尚书的命!您知道了吧。”
赵王慌乱上前:“海山你受伤了,伤得重不重……”他的关切不是作假,他的回避又让郇寰倍觉扎心。
郇寰拂去他的手,“我在零州敲打他们,结果他们托人跑到你面前说情……”他冷笑两声,却让他自己听出了十二分远胜于此的悲凉,“我的赵王殿下,他们已经是一个庞然大物了!他们明白孰善孰恶,但他们不认为作恶是错、行善是对,他们善恶颠倒是非不分!如若如此也尚可忍耐……”
他已经不忍再说下去。
如若如此尚可忍耐。
即便最后登顶御极,这样宛若罗刹海市的天地要之何用,这样寸步难行宛若傀儡的皇位争之何用!他郇寰自甘唾弃走上这一条你死我活的路,究竟有何用!他每为了利益做错一件事情、再枯坐在刑部处理千千万万件案子以求弥补公正时的愧疚呢!他的志、他的道、他存的万民之心呢!他们都喂了这样的庞然大物、喂了狗么!
赵王的袖子已经皱得不能看,他自己的心也不能再看,他甚至连自己的回答也不能看:“二郎,我……”
他垂着脸,也看不见八百年没流过眼泪的郇寰,他眼角那一滴正纠结着的、半流又停的泪。
赵王从没有亲自见过民间疾苦,百姓生死、道义人心都只是枯燥的几行字、几个数字、几本著作、几场与诸王拼得你死我活的斗争。他世家出身,但也为了少年志混沌走过一遭科举,在岭南差点告别生死人情与地底阎罗相见,出公差公务五湖四海地跑,算是亲历亲见过了。
他八百年没质疑过自己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现在发现,他其实也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他郇寰就是那样的人,扶持赵王也不过是实现最终目的的手段,规矩法度更是随时可弃。他手上也沾了这么多血,就因为他一句“并非我意、此非本心”就能洗刷么?就能堂而皇之来指责别人么?
郇寰放下了杯子,骤然起身,推开被关好的大门裹挟着屋中炉火的温暖直抵这二月初的恶意。他仍然不忘与一路上的每个人或轻或重地见礼,待出了这日渐巍峨的赵王府,天彻底地黑了。
他回来得并不早,先去了宫中述职,然后就火急火燎地冲到了赵王府。刚一进城时就让人回家去禀,说是要吃家中二月头一顿晚饭。他对自己处理事情向来有自信,但一念及这场恶仗,他又失了信心,又让人带了句话:赶不上就不必等了。
若是以往他与沈明枳最亲近时,他不必带这句话的,过了时辰她不会等的,该吃就吃该睡就睡;现在他不确定了。为了所谓礼仪,沈明枳的确又是个能将一顿晚饭拖到半夜只为了全这一番礼节的人。她不会为难七郎、八娘与她一起受罪,可她的身体又怎么受得了。
郇寰不知,思及沈明枳,他已经常常叹气而不自知。
为着那一刀的缘故,他今日往来都坐的马车,这也方便了他藏入这逐渐浓稠的黑暗,整理仪容,戴上面具,恢复镇定。但梵铃声响,街宇浩荡,他一个人在无声的颠簸中,逐渐发狂。
往常只觉漫长的路程此刻尤嫌太短。所幸他想明白了。
郇七郎和郇八娘刚刚各自回屋,郇寰才踩着初春未化干净的雪,回到兖国公主府。公主府的门房不由诧异:寻常驸马回府走的都是郇府原来的大门,从未有一次出入此门。
为他赶车的冬至也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这硕大的牌匾就在眼前,郇寰整肃了波折一天的官服,下了车,直奔内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