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先皇后之女。论起来,当今陛下该称小侯爷一声小舅舅的。”
翟阙原以为慈恩早死在扬州那场大火里,原来前些日子唐莲在怀里抱着的,竟是慈恩。
他以为那人早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连那孩子的眉眼都不肯细瞧上一番。
可唐莲为什么不告诉他呢,是怕勾起自己伤心,还是没料到他连慈恩也认不出来,亦或是二者皆有之。
如今天下没人能挡得住他,帝位唾手可得,他却拱手相让推了慈恩。是他本就无意于此,还是…
翟阙陷入长久的沉思中不发一言,郭定远看他神色不大好,以为是新帝的身世勾起他许多伤心事,出言劝慰道,
“时辰不早了,小侯爷早些歇息吧,下官就不打扰了。”
“郭大人留步。”
翟阙强迫自己收了复杂的心绪,终于同他谈起今夜的正事。
郭定远听完,眉头紧锁,久久不言。思索良久才推辞道,
“此事干系重大,小侯爷且容下官考虑一番。”
翟阙点头同他告辞,对方临近门口又回过头来,
“也请小侯爷三思。”
当夜翟阙宿在书房里,他本奢望父亲也好,二哥也好,能入梦同他说说话,当夜却是一夜无梦到天亮。
直到何粟的敲门声将他叫醒。
“你要亲率玉门军去追击蛮子?”
看来是郭定远拿不定主意去找了他。
“嗯。”翟阙起身理了理外袍,晨间还是凉,他裹紧外袍又钻进了被子里和人说话。
他对何粟没什么隐瞒的,如果世上还有一人能完全理解他的处境感受,那只会是何粟。
“我同你一起。”
“起来用饭吧。”
时镜夷和裴长嬴听说后第一反应都是觉得荒谬,以翟阙现在的身体条件,谁都不知道他能撑到什么时候。
可是看到翟阙的眼神,劝阻的话都堵到了嘴里。
“我们也一起。”
这是他们最后的让步。
翟阙却笑着摇了摇头,“有你们守着凉州和雁门关,我才能放心。”
他们有再多的话要说,也不得不承认翟阙是对的。
翟朔生辰的第三日,玉门军和南诏的军士已整装待发。
出城后,何粟独自骑马绕了个远路,翟阙心里明白他是去做什么只由着他去。
城外山丘的参天古木下,是一座没有立碑的新坟。
又是下雨,这几日也不算是雨季。
何粟独自立了一会儿,直到衣角被雨丝打湿。
“我有太多后悔,所以不能让小阙和我一样,往后的每一日都活在悔恨中。你能理解的吧?”
“但是你放心,有我在,不会让他先死。”
他从袖口掏出一小包花籽撒了一圈,“这是我打南诏带来的杜鹃。你替我照料好。”
“我不喜欢坟上光秃秃的。”
“也许一年。也许十年。再会。”
“如果我死了,你会把我也葬那里的吧?”
翟阙骑马和他并肩走着,闻言认真看着他,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相信我。”
何粟笑看着他,“相信。我相信我们小阙的。你二哥在时就常说,如果你身子好一些,疆场上不会比他差。”
翟阙回他一笑,“那就让他保佑我们吧。”
亲征匈奴的折子递到新帝案上时,翟阙已进了茫茫大漠渺无音讯。
慈恩看不懂折子,只知道爹爹几日哀叹后,就同她告了别。
那以后的七年里,他总不在京。
慈恩就在这一次一次的告别里看着风霜逐渐在唐莲身上留下痕迹。
多年后她才明白,那风霜来自数年的荒漠和孤月,来自举杯也没有对酌的孤寂。
“爹爹!”
许久未见的唐莲又是一身风雪,不同的是这次面上带笑。
他笑着给已经及腰的女帝行了礼,轻轻一抱又放开,俯身在她耳边道,
“陛下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日后不可再这样称呼臣下了。”
看着慈恩转瞬就变了脸,才牵起她的手和她并肩走着,
“恭贺陛下。”
风雪扑到两人肩上,宫灯覆了一层薄雪一动不动。和这宫里的一切人和物事一样呆板。
慈恩百无聊赖地看着四处冰凉又无趣的一切,静默良久才问他,
“我的爹爹不要我了,有何可贺?”
唐莲心里一酸,如今慈恩长大了,听很多人说了很多事,心思也逐渐重了。他远征西北两年有余,不知她又听了些什么。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唐莲半蹲下来,温热的指腹轻轻拂掉她跌落的泪珠,
“你是我养大的。我永远都在你身后替你撑着。”
慈恩这才神色稍缓。
“给爹爹说说,谁同你说了什么?”
慈恩心事重重,伸手接过几片雪花,看着它们在掌中融化,
“他们说是我父皇害了母后,也害了外祖一家。那我该恨他吗?”
“我没有母后。我很想见见母后。人人都该有母亲的。他们都有。”
慈恩说着说着便垂下了头,眼里尽是不解和迷茫。
唐莲将手搭在她小小的肩头,知道该清一清这宫中的喉舌了。
“恩恩,如果恨一个人对方却感觉不到的话,那无疑是在折磨自己。倘若你父皇尚在人世,天涯海角你都得记着他,诛他杀他以报心头之恨。”
慈恩仰头看着他,唐莲又恢复了一贯的温和语气,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你就别再揣着这份恨长大去折磨自己。”
“况且是你替他们平了冤情。你已经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