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圣上和太后的意思,穆府只停灵了三天,赶在中秋节之前送逝者入土为安。
出殡那日,送葬的车马轿子前后相接,不下百十余乘,白花花的一片几乎望不到头。
自各路亲王起,到底下的大小官员,皆沿途设棚路祭,拜送英魂,一直排到城外几里远去。
但无论多么浩大的葬礼,终有结束的时候。
人一死,土里一埋,便都成了世人不再提起的过去。
紧接着而来的中秋节,除了穆府外,京城其他各家还是一样要过。
有良心的呢,尚知道缅怀逝者,清简过节;没良心的呢,则照旧张灯结彩,大办宴席。
崔家属于有良心的那一类,或者说是物伤其类,因而生生把个团圆节过得像崔柔仪今年的生辰一样冷清,连二房殷勤邀约的小聚也回绝了。
当然,这其中也有原因是崔侯还在生二老爷崔均的气,毕竟三老爷崔增还病怏怏的躺在云梨苑,至今下不来床呢。
既不用去二房赴宴,宫学又依例放了一日假,崔柔仪便不用早起进宫,还把夏若莘从宫里接了回来松快一日。
整个上午两个女孩儿都过得很悠闲,聚在落絮斋里不紧不慢的做着先生们留下的功课。
夏若莘不用说,前世今生都是读书的好苗子;崔柔仪虽然差点意思,但这辈子也算回头是岸了,耐着性子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午膳虽未正经摆宴,但一大家子时隔几个月再次团聚一堂,彼此都有好些话要说,饭后便都多留了一会儿。
待两个姑娘再次回到落絮斋时,午后的阳光已在渐渐聚起的浓云里敛去了一半,昏昏沉沉的引人发困。
染缃和漱白便替她们收拾了睡榻,准备小憩一会儿。
这样平静祥和的好时光里,崔柔仪才刚挨着夏若莘躺下,却忽然青天白日的炸了道惊雷——
太后娘娘莫名其妙的遣宫人来崔府赐下了一份节礼,还指名道姓是单给崔家姑娘的。
虞妈妈得了陈氏的吩咐,不由分说的闯进落絮斋,三下五下把她的心肝儿姑娘给摇了起来,又挥手招来五六个丫鬟七手八脚的上来收拾衣妆。
直到被推上堂中,磕了头、谢了恩、领了赏,崔柔仪都还犹似身在梦中——她倒真希望这是一场梦,哪怕是噩梦也好过现实。
不是崔柔仪故意要用恶意去揣测谁,而是她实在是与这位太后娘娘“有旧”,两世都在她老人家的手底下讨生活,可谓心有余悸。
太后这回赐的东西倒没什么特别稀奇的,是一盒十六色宫制月饼,两尊红白玛瑙俏色葫芦瓶,一柄宝相如意盘金绣团扇,一个莲花纹珍珠十八子手串。
这份节礼说重不重,说轻倒也不敢。
但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崔柔仪还是晓得的,太后无端端来了这么一下子,不得不叫人多想。
崔柔仪自认在宫中附学时十分谨慎,从来也不往那些贵人们面前凑,但凡有了什么机会可以面见太后或皇后,她都当作人情送给了别的伴读姑娘。
所以她想不明白,她实在与太后那边没有什么瓜葛呀,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戏?
再说,平日里夏若莘才是颇得太后青眼的那一个,连她都没得到这劳什子节礼,可见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指不定是个烫手山芋。
崔培夫妇更是满心疑虑,前脚送走宫人,后脚就派人给相熟的大太监曹康年送信,托他好好打听下这到底是怎么个事。
当然,随信还附送了光灿灿的金锭十只,足可见崔培夫妇有多焦心了。
曹康年不是那等拿了钱不办事的人,到了黄昏时分,果然又使人来报说详情。
来者是曹康年在宫外宅邸的管家钱茂业,黑面小眼的一个小老头,干瘦得像一把枯柴,说话却利索得很:“曹公公留意打听过了,今儿太后娘娘可不止赏了崔姑娘一个人,还有那穆家、周家、薛家等几家姑娘也都得了一份。”
钱管家瞟了瞟崔家人的神色,小心赔笑道:“至于这其中缘由,曹公公说以侯爷和夫人之聪悟,定能明白的,他就不说破了。”
崔柔仪眉心一跳,暗暗点着手指头想了想,这几家无一例外都是正受重用的武将世家,除了穆家那份是安抚之意外,其他的……
崔培当着钱管家的面并没表现出异色,直到把人送走后,回来看见小女儿仍在出神,才把胸中那一口闷气狠狠叹了出来。
崔柔仪无疑也听见了这声叹息,将飘散的思绪收拢回来,明明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还是状似轻松般问道:“太后怎么想起来一下给这么多户的姑娘送节礼了?”
崔培未及说话,陈氏凝眉片刻,罕见的抢先开口道:“算算年纪,定王也二十有二了。”
崔柔仪默默咬着唇,恍惚间仿佛尝到了一点带血的铁锈味。
她就说徐鹿卿不会平白多费口舌的,原来他先前所说的“大事”,竟是终生大事的意思。
太后大概以为没人知道她曾对崔家起了杀心、下过黑手,只是没得逞而已,所以才这么放心的把崔家女给圈入了定王妃的候选名单里。
眼下比起焦虑,崔柔仪更觉得可笑:上一世崔家败落,她根本不入太后的眼;这一世见没能治死崔家,太后的风向变得也够快的。
夏若莘聪颖敏感比之崔柔仪更甚,钱管家才说了一半时,她就想到了。
见屋里突然愁云满布起来,她赶忙劝慰崔柔仪道:“武将家的姑娘又不止你一个,周家、薛家不也都得了节礼么。再说,选王妃可草率不得,没那么快就定下的。”
崔柔仪抬头暗幽幽的笑笑,把自己的事先放在一边,反过头来小声劝起了夏若莘:“你看见了罢,越往宫里扎就越是会卷进漩涡里。”
“诚然咱们在家里都是娇贵的,可在他们眼里又是什么?是铺路的石板,是过河的木桥,是登高的梯子!总之是踩在脚底下的‘有用’之物罢了,仅仅是个物件。”
崔柔仪说着说着面露冷诮,轻轻自叹一声。
夏若莘静静的听着,既不反驳也不附和,不知道她心里是已有了主意,还是自甘随波逐流。
崔柔仪循循善诱,半是自嘲半是提醒道:“所以老是被上头的人惦记着未必是件好事,也许就像我这样眼瞧着快成了砧板上的鱼。”
想借太后的权势一飞冲天的大有人在,就比如这群伴读的姑娘们。
在她们之中,太后也是有一番取舍的。
夏若莘出身不错,有才有貌,性情也好,最重要的是家中既无叔伯又无兄弟,将来没有太大的倚仗,未免是颗太完美的棋子了,所以太后才那么迫不及待的收入囊中。
被太后选中者,既是枝头凤凰也是砧板鱼肉,得与失哪个更多,则全看运气。
崔柔仪总忍不住为夏若莘担心,但悬在头顶的包裹未打开前,谁也不知道那是一把锋利的寒刀还是一顶华贵的发冠。
所以,在太后没有明旨之前,谁也说不好该不该婉拒她老人家的青睐,崔柔仪只是隐隐觉得不安,常提醒夏若莘多加权衡。
至于她自己,崔柔仪已经拿好了主意——绝不做太后的棋子,更不可能做定王妃。
所以按徐鹿卿的提点,接下来她确实该为终身大事做些打算了。
至少得先找出个合适的对象,快些把订婚的消息放出去,至于以后这婚约怎么说,再走一步看一步不迟。
本来心疼女儿的人家该拖到十八岁以后才议亲的,但这下为了先把小闺女从这场纷争中捞出来,崔侯夫妇不得不马上考虑起女婿的人选。
隔天父子三人就一同告了假,拉上陈氏,关起门商量起来。
崔巍想得简单,只求未来妹婿能似他这个兄长般对崔柔仪予取予求,脱口就提了一人:“六殿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