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儿常日多往他娘厨下顽,才屋里见宝玉睡觉,暂无事便只另小丫头叶儿屋里守着,又往他娘处走去时,迎面见住儿家带几个人,只问了,便领了来回话,此时见黛玉指问他,因不敢据此答话。那住儿家的现为平儿手下一等管事的,只仗着有几分体面,便赔笑道:“亲家奶奶处竟免了叨扰,原是这里的事,也只知回了奶奶,亲戚终究是客中,奶奶才也说了,原不是何大事。”
黛玉不等住儿家的说完,只命五儿往怡红院请了湘云来,吩咐道:“仔细先外头悄悄的问了丫头,若奶奶歇了晌便罢,底下你带了他们还往怡红院去,再留了人,只等醒了回了这话,还了那里便是。”五儿忙答应着,只去了。
黛玉吃了茶,略问了蘅芜苑来人的话,住儿家的知他们妯娌间亲厚,故也不敢隐瞒,只将所见那边院外才驻了车,贾棠只进屋的话回了。黛玉便知是巧姐幼女跟奶妈进了蘅芜苑。又叫赏了捡得麒麟的小子,只使先去了,小厮得了赏忙叩谢退出院门的去了。双儿只伺候打着扇,一时便见史湘云进来,藕官与两个小丫头跟着。
蕊官早拿来椅子放置几旁,黛玉请湘云坐了,史湘云便笑道:“只听了来这里,藕官便要跟着伺候,回回便又得见蕊官也上来,你们二人三天不见面便要问人,你们还往各人房里吃体己茶去罢,这里又不差人。”他二人只谢了,便拉手去了蕊官房中。黛玉笑道:“这会子又做什么,也不见你歇着。”湘云笑道:“还不是润儿丫头,又来烦我教针线呢。怎么听这里出了麒麟了?”说着看了黛玉,才见桌上放着个金麒麟,便掌着反复看了一回,因问那几个道:“哪里拾了来的?”一个婆子因向前回道:“才和张黄氏往圊侧去看了,见上夜的老秦家儿子在蔷薇花架子那里顽,便听几个毛头小子吵嚷,听是捡了宝贝,一时只鬼鬼祟祟的散了,独见老秦的儿子四处张望了才回了房子里去,脚下只飞快,便疑心他有鬼,便忙向管事奶奶回了。”住儿家的早打断那婆子,只接回道:“我带人寻了那小子,只叫出来问话,头里还只管混赖支吾,只等叫来一处的两个小子,又唬了捱打,才说了实话,将主子的金麒麟拿出。宝二奶奶到底厚道体下的,才刚倒赏了。”史湘云点头,黛玉又使吃茶,湘云拿杯道:“姐姐还有何事?”黛玉笑道:“能有什么事,也只是麒麟闹的。”史湘云道:“既无别事,还叫散了罢。只管都杵着这里。“黛玉便吃茶察色,冷笑一回,问道:“可是初儿的麒麟不是?”史湘云又只拿起瞧了一回,一时点头又摇头的,吃了茶因摆手道:“你们都散了罢,我和你们奶奶还有话呢。”那几个人却踌躇不定,住儿家的因暗觑黛玉面色,陪笑道:“只顾听奶奶们说话了,倒赖着这里成什么。”说了早摆手示意身后几个人使去,两个婆子媳妇方退开转身出门方去了。
住儿家的近前笑道:“亲家奶奶瞧了这金麒麟,莫不是金麒麟又有了新闻了,奶奶们少教几句,我好向琏二奶奶回了话,也便完了今儿这一遭差。”林黛玉正把脸一沉,却史湘云早斥了道:“捡了主子的东西,交还了完了,底下的事可与你们什么相干?倒赖着聒噪起来。“住儿家的见史湘云呵斥,不免心里惊惧,后退了口里应了“是”,见黛玉只顾看手里针线,只得讪笑道:“这就向琏二奶奶回了,金麒麟已送还了两位奶奶这里。”说了红着脸的辞了,转身才要去,听黛玉叫住道:“你且回来。”住儿家的忙回身侍立道:“奶奶请吩咐。”黛玉看着道:“你去回了琏二奶奶,这麒麟原是亲家奶奶家里的,自此只丢过,园中不许再只提起麒麟二字!”住儿家的忙应着,听使去,方出了门只去了。
史湘云这里且不提麒麟,只叹道:“没见只家大人多,主子能有多少事,不过总那些话。底下跑腿做事的也罢了,显见尽只这些人的机锋,如何择人下菜碟,见风使舵,左右逢源,又是假途伐虢的,不知一天化了多少心思,真令人可笑又可叹,可气又可憎。只那样心机算术,却可称了黑蝎褐尾,毒(独)一份了,谁可比得!”黛玉点头笑道:“这叫天下本无事,愚人自扰之。亏了你个大家子的小姐出身,倒说了这么一串子。”史湘云道:“他们可不是愚人呢。”
话音才落,便听道:“那谁才是了愚人呢?”史林二人闻声扭脸看时,才见是宝玉正站立屋门口,一袭菊黄缀绣轻绸长衫,脚踏篮帮白底黑丝金绣家常履,双鬓漆发阔襄一方堂堂玉面,朱唇微启隐露几星皓齿,眉飞缱惓愁堆无限风情。原来宝玉睡醒自在屋中小丫头伏侍只洗漱了,添了衣履,早听院中史湘云说话,出槛时恰听了湘云此一句,因便回应了。
见他姊妹齐扭头瞧过来,宝玉笑接道:“你二人坐了竹荫地里做什么?既有事还不进了屋里。云妹妹请进,院子里原比不得屋下凉快。”史湘云遂握了麒麟起身走过来,笑道:“二哥哥原在屋里,我打量只往外头跟人吃酒的顽去了。”宝玉笑道:“倒想去了外头散散,只不得便宜。”林黛玉走近了了,因听宝玉说此,只拿眼止了,因请湘云一起拾阶进槛。
黛玉进来先另人拿几样瓜果上来,宝玉请史湘云坐了,也下首杌子上坐着。藕官蕊官此时一起伺候端来果子。宝玉见湘云向桌上只放下个金麒麟,便笑道:“云妹妹又送麒麟来么?”林黛玉递了湘云西瓜,向宝玉道:“你且瞧瞧这一个麒麟,可是那年清虚观里打醮时得的那一个不是?”宝玉挪近看了两眼,道:“看着有些象那一个,早叫初儿拿了顽,也记不甚清的。”又问哪里得的,史湘云道:“左不过这园子里的,我才看了,又不象是初儿常日脖上戴着的那一个。”宝玉往口里填了颗葡萄,笑道:“这也简单,现叫人立刻取了初儿的来,这里一处对此了,就知道端的。”因命人去拿了子初的麒麟来,丫头领命的去了。
三人围桌使细竹签拈了切剂的果肉吃,湘云点头道:“二哥哥才屋门口说的不得便宜的话又是怎样的?”宝玉不顾黛玉示意,只坦言唏嘘了道:“老爷只恐我与外头的高人交结了,只防遭带累着,只道了若在园里一日便罢,再想出去,须先通报了知道,回明了去处,再征问同哪个只见了,方可出了园门呢。如今我也只同你姊妹一般,守闺而已。云妹妹听了,可该为我申不平了。”史湘云笑了,道:“二表叔只管那样。饶只如此严苛训诫的,终究还是云游可一番又回了家里的。”三人一笑。
宝玉只看史湘云风华正茂,恬雅绰约,更比闺阁时有抹淡远妩媚,又及黛玉,深觉此情方可谓之璞玉浑金了。更堪各个所育子嗣只凤雏麟驹,恰便物华天宝。因自来笃奉如此闺风,然史湘云霜居有年,只不颦不忿,谈笑如常,倒另叹息,每欲问他日后打算,却只是不好开口问的。
黛玉笑道:“老爷望你扬名立万不成,只对桂儿下了工夫,听是过了年便叫应了乡试呢。”湘云笑道:“若乡试叫下了场子,家里几个自然同去的,也比比哪一个是了才子,日后能有了正经了局。”正闲话,取麒麟的丫头回来,贞儿门口接了拿上来,史湘云先接了,只见两个麒麟只一般大小,却各有不同之处。三人传看了,黛玉笑道:“云儿自来戴的那个麒麟,如今环儿家三丫头戴着,园中有了三个麒麟,有趣。”湘云道:“今儿见了,想我早日里在蔷薇架下捡得的,只是初儿手里这一个,我如何不认得?就只今日才得的这一个,却不知又是哪个粗心的人只丢失在那一处的。”宝玉比看了,因使丫头端了水上来,只将新麒麟清洗了一回,拿细纸擦了,再看了,忽笑了道:“我记得这个有血红的玉珠子镶着,这个新来的原真是那年清虚观打醮得的。云妹妹捡的那个,便只是初儿戴的才叫拿来的。云妹妹当日道了捡得麒麟,刚好我才遗失了,竟只为对应一失一得的契榫,由始至终的,何曾细细验看了,当日便只拿了云妹妹捡得的只当了丢的了,现只公案才结了,我之麒麟这会子才物归原主,这也是一件乐心事。”
史林又拿了新麒麟只抵鬓研看,果见得文彩辉煌,赤金巧工,麒麟铸着绶带,上头镶嵌着翠玉丹珠。忽宝玉又道:“可有了印记了!”史林忙凑近又看旧麒麟,宝玉手指着麒麟项上铸珮的铃铛,他二人只当有字迹,看时却又不见。宝玉笑道:“须翻转了麒麟看他,这个铃铛才看时只是俗常样子,虽不能有了响声,然到底镂空了,便是这镂空的走势,细瞧了便不难看出原是个字呢。”湘云拿过再辩看了,道:“且说了,是怎样个字,指不定是你瞧得眼花,误作了字迹的。”宝玉又指了,笑道:“依我只是个卫,填海精卫的卫子。我猜测,这必是这枚麒麟旧主名儿或姓氏也未可知。”
史林方渐看清,黛玉道:“果然是个字形。”又将新麒麟掌着,却见无有此迹,便道:“亏了你看出那样个铸空字来,只又故意诌了名姓的。”宝玉笑道:“这也尚不能认定,只等竟访出了姓卫的宿主,方才作数。”黛玉“噗嗤”一声只掩口一笑,指了道:“嗳呦,这样说,要等到多早晚去,才得见了这麒麟的卫主呢。可见原是你的孱撰之词。”宝玉笑道:“这也不难,今已知卫人麒麟失落了大观园里的,则比是进过园中的卫姓之人,自然比外头捡来时若查出要便宜些。”史林相看,史湘云向宝玉道:“那回你的麒麟丢了,自顾白拿去我捡得的填限,麒麟虽小,直直等到今日,这会子方争得这一口气也是好的。”宝玉笑道:“说来惭愧。只我想麒麟原主吉庆祥和之瑞兆,现这里成双成对的,可见必有好事来临呢。”他二人笑叹道:“又说胡话,读书倒读的入魔了,也信那个。”史湘云独看着自己当日捡得的金麒麟,轻声道:“只不知二哥哥说的那个卫人是男是女,或是位美人一样的女子,倒有意思。”黛玉拿杯请了湘云吃茶,湘云放下杯便起身道:“公案已定,麒麟各归其主。我也该回屋里去了,明儿有的再来说罢。”宝玉只送了出屋,湘云下了院中,回头一笑,藕官等只跟着一起的去了。
宝玉回身进来向椅上坐了,那起金麒麟叹了,黛玉因问他,宝玉笑道:“云妹妹竟一心惦念起他那个麒麟的旧主呢。”黛玉道:“这只是人之常情,又当了什么,还只管笑。”宝玉笑道:“你难道没听了他说的,美人一样女子的话?”黛玉嗤了,谑道:“你也只记得这一句,莫若云儿竟只说美人抽柴丢了麒麟呢。才好对了你的典故。”宝玉看他笑了道:“又何苦打趣我。我却愿云儿的那一位麒麟旧主,竟是品貌性情皆超俗超逸的公子呢,如此才不负了他那样人。”黛玉只依桌两手托腮,半日道:“很该有你说的那样个人,只怕远在天边,白操了这份心。”宝玉道:“万事总有先机,便拿咱们二人来说,你如何自南边来了这里,前番又多个宝姐姐?可见好事多磨这话是不错的。”黛玉掩口打了欠,道:“又混扯起我们来,你才回了家多少时日?你既有心为云儿终身打算,便自寻了那样巧宗去,若果然应了你的话,我也只瞧着的。”二人说了这里的话,宝玉至后又轻声说起春宵之事,只抵近看着道:“古人都说了只羡鸳鸯不羡仙呢。”黛玉早一手捂了宝玉嘴,宝玉口只容易张合不利,犹含糊不清笑道:“底下往文起表兄那里,取回唐寅那幅画,妹妹……”黛玉早抽身的离座,宝玉只得止说,因拿眼看着等他,黛玉离了几步却低头微转面,一对星目莞尔一瞥自是嗔容满面。宝玉看他只在心里叹了,因命丫头将手里麒麟原只送还了子初处,贞儿答应着接了麒麟,只回话院外早来人请传饭,双儿早拿水上来伺候二人盥手,贞儿自去送了麒麟。屋里一时摆了饭伺候二人吃了,黛玉命取了水,宝玉櫛浴了,换了一身素绸裤袄,坐了又吃了茶,便见子初润格兄妹进来,黛玉见了润格便十分欢喜,受礼毕早使跟前坐着,拉手摩挲问了几句话,知是由王夫人处才下来,子初只向书架上挑了会子书,拿了书便问润格一起走不,黛玉知他二人还往怡红院一回,因使原一道辞了去了。
黛玉往书案前又写了几个字,宝玉叫了往妆前,方卸了残妆。房中诸人伏侍洗漱宽衣,伺候入帐安寝。宝玉枕上忽笑了道:“今日老爷竟说我大可撰纪书册呢,还道教化了世人的。”黛玉安枕合眼的道:“你的学问,我却知道。大凡立书传记,必是有一番游历,或是些如绿林,如改朝换代,或有那些野史杜撰衍化得来的,才子佳人本人真迹,这些里头作文章方可使得。你才几岁,我说的你手里全无,可拿了什么向人道呢?”宝玉看他笑道:“我只说是老爷的话罢了,你又认真起来。”说完却自出神,黛玉拿眼只瞬了,见他双目鳏鳏,才要说,因睡意沉迷,只打了欠,侧身的只顾睡着了。一夜晚景,少作赘述。
只说史湘云携回麒麟,进了屋中又是一番模样。原来史湘云闺阁时代,无意间在蔷薇架下初捡得麒麟,当日便因在园中见览过宝玉处的如“牡丹亭”,“桃花扇”,“莺莺传”等此类野传,自是一腔怀春憧憬思癔,却被宝玉误以为他所遗失,一日里满腹缠绵逗结伤怀顿时雪释冰消。怎料得今朝忽又重温旧怆。夜里只使一方旧鲛绡裹了掖入枕边,被里辗转,冥思叹息只禁不住寂然泪下。这史湘云虽寡居,又早自诩遇变不惊,无思琵琶再抱,情状亦去是,怎奈今时一介小小金饰物,只勾起芳华时日刻骨铭心之念,虽自许只算故梦一场,却又于心不甘的。又有宝玉说了“麒麟原祥瑞所主”的话,不免心里往复惦忖忘神,竟夜生走寐之宵。几番独对手中麒麟,自道了:“也罢了,想来我此生里有他已足。”
翌日早起便懒怠出帷,只补睡至红日高照方醒。翠缕屋里听醒了,叫丫头预备了,只近旁伺候,因回了哥儿已来过。史湘云离了寝坞往妆前坐了,问哥儿来有何事,翠缕回了来讨麒麟,史湘云停了一回,道:“他的麒麟原是他义父所授,只拿了那边的便是了他的,这里却没有他的麒麟。这个道理还须教了,真真发憨。”翠缕应了,只传了饭来。几个人伺候洗漱罢,伺候摆了饭,一时史湘云才吃了,净手漱口毕,便有平儿处打发了那个人送来绣坊一季利银,史湘云叫打赏了去了,吃茶因拿眼看了,见此季均来的银子只比往时短了百两,也不多作了猜想,只叫点了注册薄使收了去。正思往潇湘馆,好与林黛玉说及过端午的话,只见芳官自门外进来了。
史湘云只招呼了请芳官坐,叫丫头拿茶给他。芳官谢了,便道因听了丫头说园子里出了麒麟,闲来逛逛的见识见识。史湘云笑道:“那个原是宝玉早日里遗失的,现只在宝玉那里。”芳官听得糊涂,也不便再打问。史湘云因念他和贾环只靠操持家庙地亩,平日屋里又要织麻合线的自养,月钱不过同园里管事的一般,料后手短促,便使翠缕包了五十两银子给芳官。芳官忙只推辞,笑道:“宝二奶奶才打发人送去了五十两,我正要上门谢福了二奶奶去,顺路只先进来瞧瞧亲家奶奶,哪里还望再这里得了,倒成了花子了。”史湘云笑道:“哪里可有这样体面的花子呢。便是我也须称了你环三奶奶呢。原是你单赖着月钱过活,难保时有银子不到之处,给你你便拿着,谁叫我这个亲戚混赖在你们院子里,见了你们主子奶奶,岂不得上点子贡。”说只笑了。
芳官嗳叹,道:“亲家奶奶只管豪气诙谐的,我自知禁受不起。平日得的这里好处还少么,这里姐儿一应顽的使的穿用的,我们家的只当自己的一样,白恬着不知已拿了多少去。”史湘云笑道:“你回回的这样,叫我怎样样呢?倒是我求你似的。快收着罢,叫丫头看着,倒象我们生分了。”芳官早起身福礼的谢了,眼中滴泪,丫头双喜一旁接了银子,芳官遂茶也忘领的,因辞了出门只去了。
翠缕见去叫收了茶杯,嘟囔的道:“总是个怪人,只说不要,回回接了只一抬脚便走,瞧着今日也是为着银子来的罢了,又说起麒麟来。”史湘云止他道:“休顾着絮叨,赖好人家也是主子,岂由你这里混说呢。”翠缕道:“园里的主子奶奶,也只他这么个样儿,”正说话听外头藕官声音,便掩口,遂见蕊官来了。蕊官请了安,笑回道:“我们奶奶使来打听,问奶奶这里总共得了多少庄子上发下的银子。还叫回话,初哥儿的麒麟昨儿已送还了去。”翠缕依命报了账目,蕊官听了便道立等回去回了话,因辞了转身便要去,史湘云才要叫回,却止了,半日独坐,只往里头榻边歪下。
蕊官又与藕官一处说了些话,便回了潇湘馆,向黛玉宝玉回了话,贞儿一旁道:“才往哥儿那里送了衣,走到桥头,只看见三奶奶才由怡红院出去的样子。”黛玉依窗坐着,手里刺绣道:“他出去不出去的,又当个事来说。”宝玉书案坐着看书,听了只道:“芳官环儿也算是咱们家的穷人了。”黛玉道:“能穷了哪里?一般的丫头婆子答应着,往人前站了,还是一般的体面。只往云儿那里去作什么。”说着,便听院子里来了人,屋门口的接了请帖拿进,宝玉早过来看,见原是薛蟠发来的,只叫下帖的进来,遂往桌这边椅上坐了,又递桌那头黛玉使看。来的只是薛家派来的一个管事女人,进屋站在卧房格外洞形门口穿堂,只半掩身格幕边,向内道:“我们老奶奶和大爷特叫来请宝二爷,今儿原是大爷寿日,园子里各处都已有人各个只请去了。我们那边几日里各色早预备下了,请宝二爷二奶奶午间便只过去吃酒。”宝玉听了便站起的道:“又是大哥哥好日子这样事,我是必去的。”又向帘外的女人吩咐道:“你回去就说了,我立刻过去。”女人应了“是”,便辞去。
黛玉早使取了包袱来,五儿等解包袱拿袍服鞋帽,宝玉又亲挑了一回,一时只穿戴了,又换了几番折扇拿了手上,往镜前自顾。黛玉坐着只瞧桌上新鲜瓶花,笑道:“这可脱缰了,再只混吃海喝的去。”宝玉过来坐了按捺吃茶,笑道:“姨妈听是几日里只睡着,还得去了请安的瞧瞧。你只跟着老太太,再说。”黛玉只催着使出屋,外头茗烟等早得了话已院外的等着,还有贾政命了叫奎儿小子跟着看他。宝玉院门口上马,四五个人跟着只去了。
到了这边门首,早有门口的远远看见只进去了一个向内报了,这里又伺候才拉马下去,就见贾蓉贾环跟着个服饰照亮仪容端整的人只迎出,宝玉与之见过了,相请了进来,因扭头问贾蓉道:“冯世兄该早来了罢?”却听那位面目清俊的人笑回道:“正要问宝二爷,可曾见了冯爷,倒也问起来。”宝玉停步看他道:“请问阁下……”那人便侧向着,只抱拳道:“鄙人祝泰梓。早年宝二爷大婚,在下与冯世兄,卫亲同这里的薛大爷同往恭贺,只一桌吃酒,这倒罢了。此前与宝二爷一起于沈琼世兄府上曾同桌把酒,犹记宝二爷行的好酒令,只看二爷将在下已是忘怀了,真叫贵人多忘事了。”宝玉略忖了,方忆起此人来,拱了手笑道:“那一回是沈世伯大寿,在沈府里热闹了一日。”祝泰齐笑道:“可是想起了。二爷大婚,自是娇客,也不能看见了,只沈府里一处吃酒,我倒记忆犹新的。”宝玉笑道:“只冯世兄如何今日不见?如何竟少了他去?”祝泰齐请了往进,道:“可又来,我也想他早在这里呢。”话落,早见薛蟠只忙忙的出来,迎请的进去。
只见当堂上斗大的红幅满天星寿字轴挂,案两端供着松竹彩釉大肚尊,桌上摆满寿桃鲜果之属。贾珍贾琏上首大靠椅上坐着吃茶,宝玉上前见过了,众人便拉薛蟠正中红袱锦垫靠椅上使坐,宝玉退后向着才揖了,薛蟠红了脸早跳下椅挽他使免,宝玉略拜福早恭祝了。因道往后头薛姨妈房里瞧了,珍琏只使去了。
宝玉进了后堂见了薛姨妈,向着请了安,薛姨妈使坐了,问了几句话,见他茶也不领,便催了使原回前院吃酒,宝玉辞了出来。
宝玉复进了堂前,只见薛蟠酒桌前离了袱彩主位大靠椅,叫人挪了椅子上来只坐了,道:“叫拿了我的新褂子来,搭着那椅上倒好,我还这般坐了心里才实在,也不碍吃酒了。”说着见宝玉回来,又离座站起的拉了宝玉只入席。宝玉见满桌珍馐海味,众人尝了只称盛,薛蝌笑道:“美馔对美酒,这酒也是早日的御酒呢。”说着早端杯的请了,众人吃了点头。薛蟠笑道:“离京那时,只往花园里挑了深坑埋着坛子。虽已剩下不多些,此番回来了,却因只为等着今日这一遭,平日里原不曾糟蹋了。”陈子俊睃巡了桌上诸人,笑道:“薛大爷怎又说了剖腹藏珠的话来?何谓平日吃酒便叫作糟蹋了?”薛蟠犹笑道:“我只对你,若你今日也不来,也可道了是辜负了他。”众人一笑,道了:“这里只辜负一词倒也改口的何其快了。”众人哄笑了,相劝把酒,复向薛蟠恭祝了,薛蟠站起的抱拳相请,脸越发胀红的。
陈子俊座捱贾珍,因请了二人对吃了,便问起贾珍当日战事的话。贾琏只问了宝玉薛姨妈还要哪样药材,好叫人送来。薛蟠又往院里两桌那里看了,一桌自是管家带着两边几个哥儿,一桌乃是张德辉等各个行当铺面的管事跑腿的伙计。薛蟠看着使人向这两桌发了封包,便原回来。
众人知是薛姨妈抱恙,是以并无杂耍说书等热闹。此时薛姨妈王夫人等诸女眷只在后棠饮宴。这里又送了酒席进了园子,供贾政与清客吃酒。薛蟠早早叫人向宝玉暗嘱了,只使酒罢暂留下等着。一时谈宴闲话吃了茶,贾珍只恃长称了先去,贾琏便也一起往后头辞了薛姨妈,只跟着贾珍也回去。
薛陈宝玉三人送了贾珍贾琏带着桂儿子初贾棠等至门外,薛蟠另小厮请了宝玉陈子俊往书房吃茶暂歇,见贾珍等骑马乘车的去了,自己又送完院中伙计,回房另换了衣,方来书房见他二人。
进来又命拿来果点伺候,只屏退了闲人,亲掩了门回身便往椅上跌坐了,使手自抱了头,口里早道了:“可了不得了!”宝俊二人只惊问他出了何事,薛蟠越发捂脸只哽咽的道:“你二位不知道么?我那百里无一的柳二哥,竟是那般只去了阎王殿里,血喇喇……殁了,完了……”陈子俊犹可,宝玉早也掉下泪来。
陈子俊劝道:“请二位爷节哀。”薛蟠自往杯里注了茶,请了先吃了一杯,平复了心气,道:“柳义士本真英雄,实不想只落下那般下场的。我只恨不能替他身死,如今便想拜祭一回,也只好趁夜里偷着去罢了,可怜,可怜!”宝玉道:“这又是为何?”陈子俊道:“权势不容罢了,更何道理?嗳,如今逝者已矣,我等正该保重,只等或有一天出了这口恶气,以慰英灵!”
宝玉因听他父亲所说甄柳二人乃异途末路之人,忽听陈子俊说话如此,心下暗惊,因忖堂上不另外出恐妄自勾结,想来便是了,便觉有些可俱,半日只道了:“未知冯世兄近来往哪里去了,今日也不来此。”薛蟠道:“要见他,还需些时日。此时休提他,有酒便是。底下我们三人再饮一回,散散闷气方好。”陈子俊吃茶笑道:“令表兄弟二人果至情至性之人,不妄了结识一场。”宝薛只道了“惭愧”,门外只隔窗回话道了姨太太诸眷和姐儿几个白去了,薛蟠便开门向门口站了吩咐一回,回身只向架子上取了棋盒,请宝俊二人下棋消遣,道了慢待,自往里头榻上和衣歪着复只暗自落泪。
宝骏二人对弈两局下来,宝玉只拱手称赞道:“陈兄好手段!”陈子俊拱手笑道:“侥幸险胜,二爷只承让。”薛蟠假寐一时,只将柳湘莲惨死的伤悼稍可平复,听他二人棋住,过来命人端水伺候,请宝骏更衣盥手,早叫备下酒菜这里摆下,三人请了环桌落坐。小厮一旁伺候斟酒,宝骏拿杯复只恭贺了,薛蟠摆手使免,只请他二人,因摇头长叹,也不吃了酒,又说起多年别景。
酒过三巡,宝玉忽想起一事,道:“不知陈世兄结识的同庚当中,可也有偏爱麒麟者?”陈蟠二人相觑了,薛蟠住筷道:“你说麒麟,是兽是画儿,还是说的人名儿?”宝玉叹了笑道:“原是我说话不密,我道的麒麟者,特指一配饰而已。”陈子俊因拿了面前酒杯,道:“可是如此盅大小,脊项有叩,可使穿了璎珞丝绳挂了脖上的纯金物什?”宝玉但听只喜得不觉以筷击了碟口的道:“正是这样的个金麒麟!”陈世兄怎么知道的这般精细?”陈子俊笑道:“聊饮无趣,咱们不妨行酒令助兴,倘我只输了,便以讲出此麒麟底事为罚。”宝玉忙道:“自然我输时只认罚吃酒,我和大哥哥各个单对你。”于是单对拇战,只等得数番,方是陈子俊败下,因两手端了杯道:“原是薛世兄好日子,该多饮。在下只敬此一杯,再说了麒麟的话。”宝玉便拿杯只与他干了。薛蟠命拿了汤上来,又叫小厮添新茶。
陈子俊笑道:“早年前,宝二爷宗家宁国府重丧,我同几个世交同庚往府上吊唁,丧宴吃酒中间,便是薛爷只邀了向贵府后花园观瞻一番。那日因人皆在东边,故我等叫人带路,倒在那大观园里随意游走,我若兰表兄和冯大爷因吃酒时闲话,二人只借醉比划了一回。此后,若兰表兄又说起自来便佩戴的金麒麟只遗失的话,几次吃酒问起,大家便断出只在那一日二人比了拳脚工夫时,将表兄饰物恰丢落了那园子里。如此小事也不消计较,早也不了了之。我却不想此刻又提起了麒麟来。
宝玉闻听遗失金麒麟者原是那卫若兰,早自饮了一杯,听他说完,合掌的笑道:“我真真糊涂着,原瞧见那金麒麟上固是铸刻有卫字记号的,竟独不曾想到了是他。那样个文武全能,骨骼清奇的人,谁会想他竟只戴着那个顽。”陈子俊道:“记印的话倒不曾听他说过,只道自小项上便珮挂着的。”宝玉听了大喜,又执壶斟了,只请了以结麒麟的话。薛蟠对麒麟原不在意,只道:“卫世兄与冯世兄只一处,他二人鬼鬼祟祟,多日已不知是往哪里去了,亏了也不想咱们。”又说了冯卫的话,一时更鼓酒阑,宝骏二人作辞,薛蟠只送至大门口方回。
宝玉回了园中,才进了院门,便有林之孝家的门外回话,宝玉只得出来,林家的见了只道叫往上头去,宝玉听了酒立时醒了□□,屋里早出来人,只跟着往稻香村去见贾政。
至贾政书房,见只独坐等着。宝玉忙道了安,贾政看着道:“往那边贺寿,倒连晚饭也贺吃了回来。派了跟去的人回话,你与几个人黑来又在书房吃酒,里头只少人伺候,实回了,同了一起的究竟是哪一个?”宝玉忙谎拟了个名字,道:“都是文起表兄叫了一起的,我并不认得那人。儿子不敢撒谎。父亲若不信,明儿再问了薛大哥哥。”贾政道:“我明儿自然叫人闻了,还要你仔细。”宝玉应了“是”,贾政摆手使去道:“一身酒气,下去!”宝玉辞了道:“请父亲安歇。”退步门口,方转身出来,走至一处只吩咐贞儿些话,便往回来。
宝玉进屋,一见了黛玉便道:“今日吃酒只将麒麟原主还吃了出来,倒是意外之幸事。”黛玉才要问,有恐落了宝玉谑机,只掩口顾着收拾了桌上银票契据单子,锁了描金洋漆匣子,使雪雁收了,一壁另人伺候宝玉洗漱诸事。
宝玉宽衣罢只出来,笑道:“听见倒茶闻了茶香,就顾不得了。”说话早桌边坐了拿杯吃茶,看黛玉搭着袷褂子,一身淡紫绫裤袄,早已卸了妆,却坐了妆前,散着发拿梳子只慢梳头,便笑道:“你又打量我才只说诳话,也不理。几时等你果然见了那人时,便由不得你不信去。我倒学个后发制人,也不啰嗦了这话,等人人皆瞧见,自然有理论,我且省些口舌。”因卖了关子,撂下茶杯,起身道:“今儿酒沉了,想歇着。还不知明儿再有了何事呢。”黛玉原只等宝玉,见已乏了自往罗帐中,只叹了也移步进了,五儿上来伏侍了黛玉安寝。黛玉枕上忽又思问了麒麟究竟,看宝玉只枕边嗑目仰卧,面现酒气,因使手轻抚宝玉边腮,也觉那脸燥热,只得罢了。五儿掖了罗帐,双儿等外头剪了烛花,炷了安息香,只轮班一个睡了外面炕上值宿,便各自的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