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变成了一个很好的瞭望台。
乌泱泱的人群,有带丧披麻的,大部分是黔首赭衣者。
故而以黑色白色居多。
她在找一抹蓝。
但是,她不认为林湛如会不识相地走进人群里。
这么做只是自我安慰。
陈亦章坐了下来。
贺州民居的屋檐很宽,瓦当盖得厚实,可席地而坐,如履平地。
等着他们都走了吧。
高高的月亮,窄窄的人。
女子独自望着中元节闹腾的黑河,默不作声,听着很是激烈的完全听不懂的贺州话。
好像是故意躲着她,林湛如没有出现。
陈亦章坐着的檐角可以坐得下两个人。
她身边一直空着,只有簌簌风流过。
该走了。
黑河边人潮散去,她逐渐听得清风声。
灯笼静静地在黑河里漂流。
闵城的中元节也放河灯,没有贺州的这么大,这么亮。
靠近了看,灯笼燃着鱼油,一些被风吹得膏流满地。
陈亦章注视着。
鱼油像膏体一样流进河里,如果囤起来,估计能做好几餐饭。
贺州百姓在丧死方面果然是最慷慨的。
吊唁已尽,独留一月、千灯、一小舟。
黑河涨水,正是收舟的时候。
一小舟缓缓驶过月下。
入秋时分,靠船舷饮酒自是一桩美事。质清如月,白玉琳琅,男子叩弦而歌。
男子背对着她,听不清在唱什么。
歌声骤停,陈亦章眯紧眼睛。
一双熟悉的褐瞳映入眼帘。
我在这里。
男子没有开口,陈亦章已经听到了答案。
幸而距离尚可,陈亦章腾空跃起,一眨眼便立于船弦。
整个船轻轻晃动。
女子脸颊苍白,明显是旧伤未愈,他亲手为她绑缚的绷带上,肩头隐约见血。
"咕噜咕噜"的声音,从她身上传出来。
哦,腰间别着一葫芦。
她眉间微蹙,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气势。
换了旁人,这场景不免让人心惊。
林湛如只是一怔。
她清瘦了。
眼底几乎看不到他任何情绪。
随即,林湛如解下身上的轻裘,轻轻披上陈亦章的肩头。
"受了伤,你不能着凉。"绕着她的肩头,脖颈,素裘缓缓包围了她。
素裘和崖洞内的是同一件,桂花残留一点淡香。
陈亦章莫名感到,林湛如似乎已经很习惯为她做这些事。
她站在原地,默默捏紧腰间的葫芦。
在等待林湛如给她,陈亦章掠过林湛如的肩头,很虚无地瞟向四周。
一鱼油灯笼膨胀得老大,飘过漆黑的河水。
林湛如觉得,陈亦章突然变得有些僵硬。
不过,她很顺从地让他摆弄自己。
他毫不犹豫地触碰她。
一如她昏迷时,他对她做的那样。
……
林湛如打了一个很漂亮的结。
"好了。"他说。
如初获自由一般,陈亦章随手解下腰间的呼噜,递到男子眼前,声音微颤。
"林公子,你喝酒吗?"
热酒已凉。
林湛如瞟了一眼。
一樽最寻常不过的,街坊巷弄里家酿的米酒,也不知有没有掺水。
他扶额苦笑:"看来,姑娘还想给我添麻烦。"
"谁?"里头,船夫循声问。
"有友来会,叨扰了。"林湛如起身作揖,很是恭敬地拱手。
"……只是别砸了我的船。"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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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然会喝酒,"林湛如笑道,"只是我不知道,姑娘居然也会喝酒。"
"不会是喝醉了,想来找我吧?"他伪装出一种言语戏谑的姿态。
"没有。"
找人需要保持理智,所以陈亦章没有喝酒。
船继续行进,浆拍波浪,能听到激起的水花声。
众舟归港,林湛如的这艘船丝毫没有靠岸停泊的意思。
"当初,是谁说要一个人走的?"林湛如打开话匣,"我尊重这样的想法。”
”只是不知为何复又折返来找我。"他言语淡淡。
陈亦章的脸色瞬间煞白。一抹赤红从后颈蔓延至耳根。
她低下了头。
林湛如还是第一次在陈亦章脸上看到这样羞怯反悔的神情。
他弯了弯嘴角,但没有笑。
"本想着出来散散心,然后回道观接你,没想到你先一步来了。"
林湛如敛却眼底暗涌的神色,笑了笑,岔开话题。
他们面对面站着,这样的气氛总归不太好。
林湛如习惯给别人台阶下,这样对彼此都好。
即使他心里未必如此想。
“散心?在中元节租船游河,公子的想法还真是别致。”
陈亦章毫不犹豫地戳破隔膜,放下手上的葫芦。
“若是散心便罢了,怎的要带了家当一并走?”
帘子半掀着,内里的货物一览无遗。都是林湛如随身携带的东西。
他要走。
林湛如垂下眼眸。
他声音低沉,又郑重其事。
“姑娘的话,确实伤到我了。”
陈亦章的心漏跳了一拍。
一个巨大的灯笼在他们周围破裂,鱼油甚至飞溅到陈亦章的轻裘上。
“想了想,我确实不配留在姑娘身边。毕竟,我武功不好,只会拖人后腿。况且,姑娘执意要一个人独行,我怎好坏了姑娘的兴致?“
“是我不太识相,一直缠着姑娘。多有得罪,在此和姑娘赔礼道歉。”
林湛如很恭敬地拱手。
他的礼数,有些过于周全了。
陈亦章最讨厌的就是这一点。
没有灯笼了。船周围的鱼油灯笼尽数破裂。
黑漆漆的河水倒影着唯一的月亮。
"林湛如,你能带我走吗?"
声音冷得发颤。
"去哪里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