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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亦章从未感到如此清醒。
“林湛如,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千丈高崖,云雾遮蔽,是遗世退避之所,贺州原住民也未必能一眼寻得。林湛如不辨方向,也不识当地方言,寻路必然困难重重。
可是,她前脚一来,后脚他就到了。
“姑娘的玉佩落下了。”
答非所问。林湛如勾起唇角,笑得如绽波之莲,如往日一般,仿佛他们没有矛盾,从未分别。
那枚被主人遗忘多次的玉佩又一次呈递在陈亦章眼前,悬置了太多的疑问。
陈亦章点了点头,接过玉佩。
所有的疑问化作一句不浓不淡的感谢。
“抱歉,有劳公子。”
指腹触及玉佩之时,她碰到林湛如骨节分明的手掌。同样是练武之人的手掌,林湛如的掌纹好像要比她深一些。
她注意到,相比几日前熟悉的触感,林湛如似乎清瘦了。
陈亦章的视线落在林湛如的肩膀:“公子的伤怎么样了?”
林湛如笑了笑,声音有些沙哑:"无碍。"
"……"
陈亦用眼角余光扫视左右。或许是因为两人的谈话过于克制,宫华烟和林湛如耳语了几句,便同李郎早早退出,留给他们一间房厅。
奈何,林湛如表明身体无碍后,再也无人说话。
灯花呲呲响动,林湛如的神态有些疲惫,像是浸透了世间冷暖,他披了件深色轻绸大氅,视线漫无目的地游走。
风雨兼程,他步履匆忙,四处问人寻她,未有一刻停歇,终于迎头赶上。
他真的有些累了。
“公子既然无碍,那我就先走了。”陈亦章收好玉佩,提起无名剑,掀帘欲往门外走去。
“等一下!”林湛如一步上前,抓住她握着剑鞘的那只手,手指紧紧扣住她的腕骨。
她走得是那般决绝,仿佛下一刻就要消失,再也找不见。
手腕明显地感到她要挣脱的角力,正如每一次她悄悄逃遁,毅然决然,不给他任何理由。
差一点要追不上她了。
林湛如忽然开口:“陈亦章。”
三个字有如念动箴言,陈亦章终于转过身,昂起头对上林湛如涌动着欲念的眼睛。
咫尺天涯,此刻与她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我绝不做你的陪衬,永远不。”
他的声音如错金镂石,正攻陈亦章心间之玉。
“我要站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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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府大小姐陈亦章是有名的刺玫瑰。
看着亲切,实则扎手,旁人无法近身。
近身尚且不易,要在她身边,与她形影相随更是不可能。
林湛如察觉到,大抵是父亲早亡,母亲多病的原因,陈亦章有些孤僻。
加之步云门闭塞的练武方式,更是助长了她的多愁善感。
习武的常人偶尔会想象绝顶高手的生活。
林湛如想,一个孤独的武学天才是什么样的呢?
陈亦章语气狂妄地说,要他作自己的脚注陪衬;她说他笨,与他争执后离开,流着泪回来为他疗伤上药;她关心所有人的命运,懊恼于自己无法改变现状……
糟糕的性格,蛮横无理的举动,以自我为中心,完全不顾及他的感受。
林湛如扣住陈亦章的手腕,完全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困倦使他精神迷离,他牢牢抓住陈亦章的手腕,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
体内流涌着她传给自己的内力,如潮起潮落。
陈亦章闻言,神色震动。
然而僵持久了,陈亦章皱着眉头,投来疑惑的目光。
明月之姿,当有清风流水相伴。如果,想要留在她身边……
他默默向她靠近。
直到近得可以从陈亦章的额间听到自己的呼吸,从她的琥珀瞳仁里看到他的倒影。
视线不经意流过她泱着甜浆的朱唇,白皙的脖颈,直至落到交领蜿蜒下女子的丰润曲线,林湛如蓦地屏息停住。
勾人的领口间,还有茶渍的痕迹。
脸红成了他的习惯,他有些后悔自己靠她太近了。
“别逃了,”林湛如的声音有些压抑,“要逃就带着我一起吧。”
他沉吟似的吐气,生涩地掂量着措辞。
“陈亦章……师父。”
最后两字被拉得很长,音节迟疑,如未饮尽的浓茶。
陈亦章:?
"等等,你叫我什么?"陈亦章色如蜜蜡的眼眸猛烈地瑟缩了一下。
林湛如牵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拿出梅花纹巾帕,覆上她沾着咖色甜浆的嘴角,如夕颜花攀附面向阳光的那一面墙。
这次,陈亦章没有转身逃离。
林湛如轻轻擦拭陈亦章嘴角遗留的鸳鸯残渍。
他细细端详她的面容,如同七月既望,世人无比虔敬地昂首,远眺那一轮至高至洁的圆月。
月有阴晴圆缺,并非无暇之物。
可她的疏离清辉,令他无法抑制地想要靠近。
林湛如试探着问:“我可以拜你为师吗?”
陈亦章缄默了一会儿。
忽然,她开口道:“林湛如,你知道不知道,你的武功真的很一般。”
“还有,”她的视线探向两人的下半身,“你弄疼我了。”
林湛如:!!!
掌间紧握的触感凝滞了片刻,林湛如倏地收回手臂,垂下眼眸。
陈亦章瞅了一眼被林湛如抓了很久的手腕,关节处持久地受力,有些发红了。
“不要叫我师父,我不喜欢这个称呼。”
陈亦章转动手腕,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动:“叫我陈亦章就好。”
“我可以教你武功。”她继续说。
“但是,你说,你不愿意做我的陪衬,想要站在我身边。”陈亦章的语调极其平淡,仿佛在简述一件与她完全不相关的事。
“那我也不想用师徒的关系来束缚我们。”
字字惊心。林湛如其实已经极度疲倦,陈亦章的话拉扯着他的思绪,他全身的感官被调动,变得无比亢奋。
“你可以跟着我。”陈亦章走到他面前,凑近林湛如迷蒙的眼底。
她的鼻尖很近,吐出的一缕气息能吹动他的发梢。
林湛如被她突如其来的逼近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视线无处安放,红晕漫上他的耳垂。
太近了。他感到窒息。
陈亦章用手指点了点林湛如的胸膛,清晰的触感穿透他的轻衫,勾起他的心一跳一跳:“你不许拖后腿。”
“好。”
林湛如感到窒息中的冰凉。
“步云门讲求的是一通则通,万法皆取自一门,习武最重要的还是基础,练武一定要勤。寅时拉伸,卯时练拳,辰时拿器械,你的历任师父必然教过你这些……”
陈亦章:“我只会比他们更严。”
林湛如:“嗯。”
陈亦章:“你必须听我的话。”
林湛如:“好。”
陈亦章:“不许逢人便说我们的婚约。”
林湛如:“……”
陈亦章:?
怎么没回应。
灯花炸开,室内明暗忽转。
林湛如的脑海里徒留陈亦章担忧的神情。
这天晚上,林湛如做了一个梦。
梦中,陈亦章像往常一样起身走到门前,不声不响。
她要离开他。
他知道事情已无回寰的余地,却依旧伸出手,想要拉住陈亦章的背影。
她是明月,怎能为我一人留驻呢。林湛如有些自嘲地笑着。
她又要一个人走入黑夜了。
可是,今日之梦似与旧梦有别。
临走前,陈亦章回望了一眼,恰好与怅然的他对视。
“我不会再逃了,”她的笑声轻扬又肆意,“等我回来。”
她手里变出一笼灯火,消失在贺州群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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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欲逃君君随我,为母寻珠身入局。
梦里不知天涯路,一笼灯火照明霄。
——第一卷:欲问侠者有何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