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伤与药(三)
进屋关了门之后,没过几分钟,门外就传来了李娜莉和迪夏的说话声。
神田靠着门,默默听着门外的纸盒喵呜喵呜地叫着,然后被李娜莉抱起来带走。直到他们的声音渐渐远去,神田才仰头看向漆黑的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
这天夜里,他又失眠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做了很糟糕的错事,他必须为自己的口无遮拦道歉,也必须为自己在处置任务信息时做出的不成熟判断带来的严重后果负责任。他当然知道现在最需要站出来说“对不起”的人是他。
神田平时做事情干脆利落,很少犹疑不决。对他来说,一旦认定了该做的事,他会用最快的速度、最高的效率去完成,绝不会瞻前顾后。可这句他必须要说的道歉,他犹豫了好几天——他第一次发现自己也会有这样踟蹰不前的时候。
道歉了之后,万一她不接受呢?
思考着这之后的种种可能,神田无所谓地苦笑了一声。
他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在乎加奈对他的看法了?
算了,事情都已经变成这样了,加奈肯定不会接受他的道歉吧。这件事的结果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教团里看不惯他的人本来就不少,再多一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让她讨厌自己倒也不错,至少这样她就不会再多管他的事情,也就不会再多问他的生命残量和快速愈伤的事情,这样她应该会把今后的注意力放在她自己身上,放在教团的那些关心她的人身上。
也就不会再因为他而掉眼泪了,这样也挺好的。
第二天早上,神田去了医疗班。
或许对那些并不是太了解实情的人来说,他会出现在特殊医疗组的病区着实有些罕见——毕竟现在整个教团都知道,特殊医疗组正在全力救治的那个人是谁。无视了那些路过的医生护士们的窃窃私语,神田站在特护病房外,在心里默默地理了理接下来要说的话。
然后,他非常非常小心地敲了敲病房的房门。
过了一会儿,病房的门开了——是一位护士。那位护士看见敲门的是神田,脸上的表情有些诧异,但很快就变得有些不满了。
啧,这也太凑巧了。
神田当然记得她,就是那天晚上陪着加奈过来的那名特殊医疗组的护士。
大概是因为特殊医疗组和加奈之间的关系比普通医疗班成员更加亲近,知晓那晚冲突的这位护士显然不是很欢迎出现在这里的神田。但她只是微微皱眉,还是很客气地问了一句:“你是来探望加奈的吗?”
神田看着她,有些心虚,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嗯”了一声。
“我有话和她说。”
护士看看他,接着转过身,示意病房里的另一位护士先出来。之后,她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病房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只有那些监测生命体征数据的仪器还在发出有规律的声音。外面是一片冰天雪地——从他返回教团之后,这边就一直在下雪。此时此刻,雪光透过窗户折射进这间干净的病房,让房间里亮堂了不少。神田不由得放轻了脚步,当他终于站在那张病床前的时候,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躺在那上面的加奈。
只是轻轻瞥了一眼她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肩膀,以及空空荡荡的身体两侧,还有为了方便检查治疗而露在外面的、固定了夹板和厚厚绷带的双脚及小腿,神田就移开了视线。
是的,他必须道歉,就算加奈完全不接受,或是咒骂他、对他说出任何难听的话,甚至从此开始厌烦他,他也必须把话说出来。
都无所谓了,这件事之后加奈会如何看待自己,神田觉得都无所谓了。只不过是又被一个人讨厌了而已,只要她能好起来,被讨厌又不是什么无法忍受的大事。
但是,道歉之后,她会慢慢打开心结,从过去的那些痛苦中走出来吗?
那样血淋淋的身世与真相所带来的伤痛,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治愈呢?
心里的挣扎和犹疑又开始作祟,他做贼似的偷偷看了一眼她的表情。
加奈醒着,身上还挂着点滴,脸色在窗外雪光的映衬下更显苍白。她半睁着暗淡无光的眼睛,眼神空洞地望着病房灰白的天花板。对于神田的到来,她没有半点反应。
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神田握了握拳头,深吸一口气,终于把压在心里多日的歉疚说了出来。
“那天晚上,我说了很过分的话,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的声音很轻,生怕搅扰了病房里安静的空气。可加奈仍旧是望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这让神田有些不知所措,他再次镇定了情绪,继续说了下去。
“然后……还有一件事,我也要向你道歉。”
加奈现在的心情一定还很糟糕,或许在神田踏进病房的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差到了极点。神田没敢大声说话,只是用着最轻最低缓的声音,一五一十地陈述着他必须说出口的事实。
“前往拉沃尔执行任务之前,费尔卖宅子的时候带走了他宅子里所有的照片和你小时候玩过的玩具,这件事情我知道,但我没有告诉你。”
“他们或许从一开始就计划利用这些照片来复现你的记忆,再利用你的记忆攻击你。而我擅自认定照片玩具和任务无关,才没有提醒你留意照片的事,也忽略了费尔的威胁。你在毫不知情又没有充分准备的情况下与费尔和玛格丽塔接触,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是我的疏忽才导致了这个结果。”
加奈的眼神动了动,眼眶却开始泛红。晶亮的水光出现在她的眼角,眼泪再一次在她眼眶里打转。
神田知道她很难过,这一切对她而言全部都是沉重又痛苦的现实。她现在一定在怨恨他吧,恨他自作主张,恨他不把这些重要的信息及时告知,恨他是一个对待任务如此不成熟的人,才害得她今后只能这般度日。
“你要是想说些什么,你就说出来……你想骂我就骂吧。”
来这里之前,神田已经做好了被她怨恨一辈子的心理准备。但是,就算如此,他心里仍然揣着那一星半点的希冀,希望他的这些话能够起到一点作用,至少让她不要这么难过,或是干脆把痛苦和委屈都发泄在他身上——这一次,他情愿做一回出气筒。他仔细斟酌着字句,希望说出口的话是足够谨慎,足够合适,绝对不会再一次伤害到她。他还想说些什么,对方却含着眼泪合上眼,动了动嘴唇。
“知道了以后,他们就会活过来吗?”
虚弱的声音哽咽着,带着喑哑与干涩,轻得几乎听不见。
而这个问题,神田根本无法回答。
他想再说些什么劝劝她,可是他翻遍了脑海中的所有词汇却想不出有什么话可以说。他只能沉默,默不作声地看她苍白的脸再次被泪水沾湿,听着她抽泣的声音颤抖着再度响起。
“出去。”
神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也许就是他来道歉之后得到的、意料之中的结果了。他心情复杂地又看了她一眼,接着就像进来的时候那样,脚步轻轻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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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特殊医疗组之后,神田被考姆伊叫去了。探索部队发回的情报显示,又有innocence的线索出现,他也休息得够久了,该出发去执行任务了。
心不在焉地听着考姆伊介绍这次任务的情况,神田感觉心里还是有些乱。只不过,当考姆伊将这次任务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之后,又给了他一个额外的任务。
“这次任务会顺道经过法国南部,那边有一些东西,需要麻烦神田你带回来。”
“什么?”
考姆伊放下了资料夹,轻叹一声。
“法尔罗特家在拉沃尔的旧宅已经在那次战斗中变成废墟了,后续调查的时候,探索部队在废墟里找到了一些东西,他们已经把那些东西整理完毕了,正好你可以帮忙带一下。”
听到这句话中的几个尤其熟悉的词汇,神田已经猜到是什么了。
“是和她有关的物件?”
“嗯。”考姆伊说,“探索部队在废墟里找到了一本旧相册,相册里还有一些保存比较完整的照片——实际上,不只是城外营地上散落的那些,探索部队在法尔罗特家的废墟里也发现了不少照片的灰烬和残片。通过查证,那些照片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法尔罗特家收养加奈之后陆陆续续拍下的和她以及养父母有关的照片,另一部分则是当年加奈的亲生父母遇害前留在原本住处,又被她的叔叔从图卢兹警局的档案室里带出来的照片。尽管有不少照片已经损毁,我还是让他们尽可能把完整的照片都收集起来,全部都整理到那本相册里。”
又是照片。
那些照片带回来干什么,让她看了不是更痛苦吗?
“那只会让她更难过罢了。”神田淡淡地应了一句,“让她看着被她伤害的家人们,然后继续消沉下去?她现在满脑子都是当年的事,你是觉得她的状态还不够糟糕吗?”
他冷淡的反应并没有让考姆伊感到不愉快,反而让他忍不住微笑了起来。
“神田,那天晚上的争执之后,你好像忽然开始关心她了。”
“哼,你的错觉而已。”
“至少是她的家人唯一留下的一些回忆,要不要留着,除了加奈,谁都无权决定。”考姆伊没有继续拆穿神田的心思,语气还是那样温和,“你先去把相册带回来,至于归还的时间,还是等她恢复一些之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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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神田带着任务书准备出发了。这次的任务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新入团的拉比。只是神田心情不好,也不想多说话,所以也就没搭理那只吵吵嚷嚷的臭兔子。不过,在前往地下水路的码头时,他遇到了提耶多尔元帅。看到元帅也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样子,神田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提耶多尔元帅这次回总部本来也就是预料之外的安排,他也差不多该离开总部,继续去执行寻找适格者的任务了。
只不过在神田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提耶多尔元帅叫住了他。
“小优,她那天晚上的话不是故意的,你也确实说得太过了,任务回来之后去和她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