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湛程把东西交给唐丽媛,自己又走到戚时身边,双手去接他手里的大兜小兜,说:“二哥,我来。”
戚时一笑,轻轻避开:“没事,怎么能让你拿。”
何湛程抬眼看他:“怎么不能让我拿?”
戚时笑:“你跟我在一起,我没有让你做事的道理。”
何湛程盯他一眼:“你还把我当外人?”
戚时挑了挑眉:“怎么会,我只是想给你最好的。”
何湛程来了脾气,撇下人转身就往院子里走,头也不回道:“那好,那你就自己拎着吧!”
戚时莫名其妙,不懂何湛程怎么就发火了,不过少爷一向喜怒无常的,想必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而且——
戚时瞥了眼何湛程停在路边的那辆银色法拉利,又想起何湛程前几天回家那一晚,停在他们家院子里那辆黑色的迈巴赫,这些都是何湛程自己的车,不知道什么时候运来燕京的,但这些车戚时从未见过,它们也并没有停在他别墅的车库里。
这就意味着,何湛程在燕京也有住所。
这个住所还不让他知道。
明明是何湛程在把他当外人。
晚八点,李秀芳做了一桌子菜。
装潢富丽的小洋楼,金色华丽的墙纸,璀璨水晶吊灯照射出暖亮的光,客厅空气中飘着家常炒菜与排骨浓汤的香味,难得的热闹温馨。
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四方形的饭桌,五个人围坐。
李秀芳和儿子坐一边,何湛程不想挨着母子俩任何一个人,一屁股就坐在了对面主位上,并勒令戚时不许挨着刘毅坐,戚时于是坐在另一边,唐丽媛正好挨着何湛程和刘毅坐了,省得戚时挤兑她。
众人碗筷都是新的,戚时专门开车跑去外面单买的,因为少爷挑剔,绝不用别人家的餐具,哪怕女主人再三解释这几套餐具是新拆开的,没人用过,少爷眼皮也不抬一下,一句嫌弃又犀利的“那也已经沾上你家的味道了”,把人堵得说不出话来。
本来戚时就准备给他家少爷单独买一套餐具,少爷冷笑,说你既然这么喜欢拎东西,干脆买一箱回来给你师母家里放着吧。
李秀芳就在旁边眼巴巴看着,戚时无可奈何,只好点头。等他搬着五十来斤重的、装碗盘的木箱子进家,何湛程砰地一声把客厅门关上,说要考验下他的臂力,让戚时搬着箱子在门外举了近两个小时。
戚时也没问少爷今天搞得一出又一出的,到底为啥生气?
一声不吭,只管听话照做,最后何湛程忍不住心软,见戚时也不反抗,他透过猫眼,见那人小臂上的青筋都绷红了,终于舍得给人把门打开了。
李秀芳当时正找唐丽媛套话,想知道戚时和这位派头十足的小年轻是什么关系?
唐丽媛装傻充愣敷衍半天,李秀芳正要换个路数接着问,就见戚时进屋一放下箱子,拎小鸡似的,一把将小年轻给拖去后院了。
那俩人磨蹭了半个小时才回来,进屋时各自衣衫不整,戚时黑衬衫的领口绷坏了一颗纽扣,腰带也松了,小年轻的嘴唇肿得出奇,说喉咙干,无头苍蝇一样绕着满屋子到处找水喝,戚时随手把茶几上自己中午喝过的矿泉水递给他润嗓子,而那位自称有严重洁癖的小年轻,居然想也不想就对嘴喝了。
喝完,小年轻伸手挽住戚时的胳膊,歪头靠在他肩膀上,懒洋洋地说了句:“困了。”
戚时一脸笑意地揉了两下他脑袋,声音哄小孩似的,很轻:“今天累着了,先吃饭,晚会儿去酒店歇着。”
李秀芳愣在原地大半天,知道自己没有打听的必要了。
“他们很般配。”
刘毅很坦然地接受了这件事,偷偷拽李秀芳的衣角,求她以后不要再跟戚时说“等我以后没了,我们家小毅就要靠你了”之类推卸责任的话,他现在已经很没尊严了,不想再丢人了。
李秀芳嫌儿子没出息,但那位西装革履宛若王子一样的男人实在太强势了。
霸道又毒舌,浑身散发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傲慢与骄狂,这分明在她的家里,他还跟个皇帝一样,戚时唐丽媛这些人都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男男女女的,全都围着他一个人转,可见对方来头确实不小。
李秀芳心里清楚自己惹不起这人,她如果太不识好歹,反而会把戚时给得罪了,因此在晚饭间安分不少,没有像中午那样,哭哭啼啼地拉着戚时的手,骂完那个成天吃喝|嫖|赌不顾家的老公,又埋怨起一无是处都大把年纪了还要靠自己照顾的废物儿子。
下午她领着戚时去坟头上香,看出戚时对他们家还留着几丝情分,她了解戚时这孩子只是外表硬悍,内心脆弱,这才想着把儿子托付给他。
她还记得戚时第一次上她家过年,这么高大、英俊、健康又活泼的小男孩儿,说话爽朗大方,一进门就跑来跟她和小毅打招呼,笑起来像一个明媚灿烂的太阳,一下子就驱散了笼罩在他们家十多年的阴霾,别说小毅了,连她都要跟着精神恍惚一下。
小男孩儿吃饺子的时候,几乎整颗头都埋盘子里,强忍了半天,还是落下了泪,滴滴答答,落在醋碗里,被他们发现了,爽声笑着,干脆抬起头,一边抬袖抹眼泪,一边大声嚷嚷着都是被热饺子给烫哭的,她看着既心疼,又对他有几分莫名的恨。
戚时说要把小毅送去德国,不用担心语言不通,他会派专业翻译过去陪护,等有空了,他也会亲自去探望,她就以为戚时是要帮她和儿子移民去欧洲了。
心里滚过一阵狂喜,她感动得簌簌落着泪,她真不知该用何种语言对他诉说自己的愧疚。
当年小男孩儿许久不曾被亲情包围,一朝得到她和刘勇的疼爱,整天心里都美滋滋的,有天他找她私下说悄悄话,问她:“干妈,我能住在你家里吗?我让我哥给你交钱,一个月交一万都行。”
男孩儿出手一向大方,她本来要同意,可一见他笑容明媚的样子,又想,谁是他的妈妈啊?
他妈妈早死了,她伺候一个儿子还不够辛苦吗?
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傻小子,成天踩着一双名牌球鞋,两条大长腿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他不知道自己很招人烦吗?
她笑吟吟地问他:“怎么突然想来这儿住了?”
男孩儿不好意思地挠着头笑:“我家里太冷清了,就我一个人,我有点怕黑,又不能老是大半夜给我哥打电话,刘毅我俩玩得好,他说可以让我和他睡一张床。”
她“哎呀”一声:“怕黑的话,你开着灯睡就好了呀!”
“不行啊干妈,开着灯太亮了,我就更睡不着了。”
“怎么就睡不着了?你晚饭少吃点,饿着饿着就容易睡着了。”
“哦对了,你家里也有保姆吧?多少钱一个月啊?她做饭肯定比我做饭好吃吧?”
“还有你干爹给你拿的那些药,是赛前提神的吧?不过我听说不管什么药,只要吃多了就会有催眠的功效,现在寻常药店都不让随便卖安眠药,你如果睡不着的话,要不试试多吃点你干爹的那种药?”
“你听干妈的,吃完了药,盖上被子蒙头一睡,很快就会睡着了!”
男孩儿懂得了。
他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冲她点了点头:“行,我知道了。”
微风席卷着沙土,吹过城郊荒地的坟场。
简陋的墓碑前,鲜果肉菜,两瓶上等茅台,漫天火光烧燎着天边赤紫色的晚霞,男人西装笔挺地立在坟前,嘴角叼着未燃灭的烟,眯眼仰脸眺望着远方淡青色的山峦,庄肃而冷峻。
他身前化为余烬的纸灰,接连不断地落在她飘扬的黑色裙角,等一支烟抽完,他转过身,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说他只会带走小毅,他和她的联系方式,就不加了。
她巨大的欣喜全化作一场空,嘴唇嗫嚅着,又不再敢向他提任何异议。
她知道他已经不再是当年恳求她收留的孤儿了。
晚饭间,李秀芳殷勤地给戚时夹菜,不住口地挽留他,希望他今晚就在客房住下。
她打算的是,等吃完饭唐丽媛和小年轻都走了,她再拉着戚时唠会儿家常,她知道戚时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只要他肯留下,她绝对能说动他也给她接去欧洲。
数十年如一日待在这个小破县城,早出晚归辛勤劳作,又要工作又要顾家,她的青春和自由、她的梦想和远方,她所有的一切全奉献给了这个家,她一辈子守着自己的废物儿子和暴|力|狂老公,曾经那个温柔、端庄的自己,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就彻底死在了这栋华丽漂亮到令旁人艳羡、又令她充满痛苦的大房子里,她变得愈发善妒、歇斯底里,她早已经要疯了!
“来,尝尝这个。”李秀芳将一盘子辣炒鸡爪放到戚时面前,笑道:“你最爱吃的,我年纪虽然大了,可还没忘呢!”
戚时在男朋友面前有偶像包袱,不想啃得满嘴是油,正要推辞说“今天不吃”,旁边男朋友就挑筷子给他夹了个鸡爪,说:“之前裴玉说你喜欢啃这玩意儿,我还不信,原来你只是不在我面前吃啊?”
戚时讪讪望他:“你生气了?”
何湛程莞尔一笑:“哪儿能呢,不就是个鸡爪子么?”
下巴一抬,催促着:“快吃吧,师母专门给你做的菜,别浪费。”
唐丽媛见势不太妙,说了句“我吃饱了,你们聊,我去外面消消食”,放下碗筷,揣着手机就推门出去了。
戚时听出来何湛程是在阴阳怪气,但又想不通何湛程怎么突然小气成这样。
低头开始啃鸡爪,没咬两口,就听旁边人温声细语地问:“好吃吗?”
戚时点点头:“好吃。”
旁边人又问:“腥吗?”
戚时摇摇头:“不腥。”
旁边人一笑:“我以为你喜欢吃腥的呢。”
戚时也笑:“怎么会,这都是在超市买的处理好的肉,怎么会腥?”
旁边人轻轻“哦”一声,声音甜甜地说:“你那天和赵博去外面吃夜摊,我还以为你是嫌家里的肉吃腻了,才会跑出去偷腥呢,哈哈哈。”
戚时吓得头皮发麻,舌头直接咬出了血,一脸震惊地抬头望他:“你怎么知道?!”
这事连茉莉都不知道!
而且他跑那么远,去的还是一个何湛程根本没去过的地方,这人究竟怎么知道的?
戚时愕然怔在原地,努力回想他那晚回家的情景:
当时他先把车停院子里,果汁儿扑上来找他,他逗了它几分钟,然后何湛程在楼上听到动静,开窗跟他打了声招呼,也一溜烟飞跑下来找他。
何湛程蹭过来想抱他,他嫌自己一身油味儿,就躲开了,跟何湛程说晚上去吃夜摊了,等他洗完澡他们再抱。
何湛程就黏在他后面,好奇问他一个人去的嘛?他说是。何湛程又问他,一个人为什么还回来这么晚啊?他说,因为距离远。
他边说边走,没敢立刻拿手表,只是从后备箱拎出赵博送他的那箱酒,扯下红塑料袋扔掉,一转头,见何湛程一身薄薄的蚕丝睡衣,皱眉说了句“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还不快回屋,不然冻着你了”,何湛程突然就冷了脸,扔给他一句“去死”,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跑走了”的意思是,那兔崽子衣服都没换,干脆利落地回卧房拿了车钥匙和手机,开着他那辆大G就一头扎进大道尽头处的黑夜里了。
戚时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反应过来,以为何湛程就因为刚才自己的语气凶了点儿,这就又不高兴了。
但总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哄这位千金大少爷,他难免有点不耐烦,何湛程车技不错,他也就没追,只给对方打了电话过去。
他说,他明后天去外地出差,让程儿消气了就赶紧回家休息;夜里冷,程儿穿得又薄,要人记得把车上的暖气打开;如果暂时不想回来也没关系,程儿要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钱不够要及时跟他说,不要再找何老大要零花钱了,无论程儿花多少,他戚时这里都管够;还有,程儿一定得住好的酒店,千万不要委屈自己,但是酒吧夜店不允许去,路人帅哥美女也不许勾搭,否则让他知道了,他一定会扒了他的皮。
何湛程中间不耐烦挂了好几次他电话,戚时是连续打了七八个电话才交代完。
最后,他说完,忍不住补充一句“程儿,我刚才没别的意思,就是怕你冷,说话有点着急了”,何湛程也像是突然泄气了,回他一句“知道了”。
夜里凌晨两点半,卧房空荡寂寞,他辗转反侧睡不着,翻箱倒柜地找安眠药,但那些药不知道什么时候让何湛程全给他扔了,他烦躁躁地抓着头发,正准备去楼下看会儿球赛把这晚熬过去算了,拧着把手一拉开门,就见何湛程光着脚丫子站在他卧室门口,正是个抬手敲门的姿势。
他的程儿满身寒气,冻得脸都苍白了。
他愕然愣在原地。
何湛程臭着一张脸,问他:“又要干嘛去?”
他浑浑噩噩的,说:“睡不着,看会儿球赛。”
何湛程将衣服脱掉,一件件全摔他脸上,将他逼回了房间,问:“看球赛还是看我?”
他哪里能禁受得住这?
猛地一把将人抱起,心里竟有种失而复得的喜悦,说:“当然是你!”
一番几乎撼动整栋楼的缠绵云雨,他简直要爱死这个任性妄为又风骚无限的小少爷了。
事后,他困倦地趴在少爷的胸膛,对方似乎也有心事,安静的脸庞,眼神黯然,连呼吸都是沉闷闷的。
那人勾挑着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额发,见他逐渐熟睡了,用一种很轻很轻的语调,对他说:
“戚时,如果哪天谈腻了,你要先和我说了再去找别人,我不会拦着你的。”
“戚时,臭二哥,我也有很多人追呢。”
“我数三个数,如果你不说话,我可就默认你只会爱我一个人了啊。”
“三。”
“二。”
“一。”
那人似乎轻声一笑,替他遮好被子,像一场自导自演戏剧的落幕,缓缓俯身在他眉心落下一吻。
“戚时,我知道了。”
“谢谢,我也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