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一道厚重的隔音门,空间豁然开朗。眼前竟是一个巨大的恒温玻璃穹顶泳池!池水清澈见底,如同镶嵌在地面的巨大蓝宝石,波光粼粼。穹顶之外,精心布置的日式枯山水庭院静静铺展——洁白细密的砾石被梳理出象征水波的同心圆纹路,几块形态嶙峋的黑色巨石如同海中孤岛般沉静矗立,一株造型遒劲的黑松斜斜伸展,在纯白的“沙海”上投下寂寥的剪影。远处,甚至能看到一架涂装着迷彩的直升机安静地停放在专用的平台上。
泳池边,一架纯黑色的、线条流畅如艺术品的三角斯坦威钢琴静静矗立。林薇儿在赵部长鼓励的目光下,顺从地坐到琴凳上。她纤细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略一沉吟,一串明亮、欢快、带着昂扬斗志的音符流淌而出——《走进新时代》。
“总想对你表白,我的心情是多么豪迈……”林薇儿清甜的嗓音伴随着琴声响起,带着饱满的、近乎虔诚的热情。她微微仰着头,眼神专注而明亮,仿佛真的沉浸在歌颂伟大时代的激情之中。
赵部长靠在舒适的躺椅上,闭着眼,手指随着旋律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脸上带着一种沉浸的、满意的神情。泳池的水光折射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赵部长睁开眼,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很有朝气,很有感染力。这首曲子,唱出了亿万人民的心声啊。”他看向梦琪,“小梦会什么?也露一手?”
梦琪感觉喉咙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她看到赵璐已经拿起旁边一把民谣吉他,准备配合。巨大的压力下,她几乎是凭着本能走到钢琴边,在林薇儿让出的位置上坐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琴键,熟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心头的屈辱,弹响了前奏。是《春天的故事》……悠扬而深情的旋律在空旷的泳池穹顶下回荡。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赵璐配合着吉他,声音清澈。
赵部长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他轻轻打着拍子,甚至跟着哼唱了几句。这一刻,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位平易近人、喜爱文艺的长者。泳池的水光,枯山水的禅意,悠扬的歌声,少女们美丽的脸庞……构成一幅无比和谐、充满“正能量”的图景。只有梦琪知道,这和谐的表象之下,涌动着怎样冰冷而肮脏的暗流。
接下来的时光,如同被精心编排的剧本。在KTV包厢里,巨大的环绕音响播放着激昂的配乐,赵部长兴致高昂地亲自演唱《祝福祖国》,浑厚的男中音充满感情。林薇儿和赵璐如同最完美的伴唱,脸上洋溢着“感动”与“崇敬”。梦琪也被迫拿起话筒,她的声音干涩,每一个音符都像在灼烧她的声带。
晚餐是极其考究的私房菜,食材珍稀,烹饪精致,盛放在价值不菲的古董瓷器里。赵部长谈兴更浓,从《资治通鉴》的治国之道,聊到《红楼梦》的世情百态。他妙语连珠,引经据典,展现出惊人的学识和洞察力。林薇儿恰到好处地扮演着“解语花”的角色,眼眸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不时发出银铃般的轻笑。梦琪沉默地吃着,味同嚼蜡,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离了灵魂的提线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完成这场荒诞的表演。
夜色渐深。泳池的水光变得幽暗,枯山水庭院在景观灯下更显寂寥空灵。王主任无声地出现,在赵部长耳边低语了几句。赵部长微微颔首,脸上那儒雅温和的笑意没有丝毫变化,目光却缓缓扫过她们三人,带着一种最终裁决的意味。
“时间不早了,你们年轻人也该休息了。”他语气温和,如同一位关心晚辈的长者,“小王,带她们去准备好的房间。环境很安静,绝对安全。”
“安全”两个字,被他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暗示。
王主任躬身应下,脸上依旧是那副无可挑剔的、公式化的微笑:“三位小姐,请随我来。”
梦琪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最终的时刻,避无可避地到来了。她跟在王主任身后,高跟鞋踩在厚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如同走向刑场的死囚。林薇儿似乎还沉浸在刚才“愉快”的氛围里,脸颊微红。赵璐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们被带向建筑更深处的区域。走廊更加安静,灯光也更加幽暗。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似乎浓了一些。经过一道厚重的、需要指纹和虹膜双重验证的金属门时,梦琪瞥见门旁一个不起眼的铭牌:安全房。
门无声滑开。里面并非想象中充满情欲色彩的卧室,而是一个布置得异常简洁、甚至有些冰冷的空间。墙壁、天花板和地板都覆盖着某种深灰色的、吸音的特殊材质,使得整个房间寂静得可怕,仿佛与世隔绝。没有窗户。中央是一张宽大得惊人的床榻,铺着质感极佳的深灰色丝绒床品。房间一角摆放着一组造型奇特的、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仪器设备,旁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中年医生和一位同样穿着白色制服、眼神空洞的护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臭氧的味道。
王主任停下脚步,目光在她们三人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不再是评估,而是如同分配任务般冰冷而高效。“林小姐,请跟我来。”他首先看向林薇儿。
林薇儿脸上的甜美笑容瞬间凝固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但很快又被强装的镇定取代。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跟着王主任走向房间深处那扇更隐蔽的内门,身影消失在门后。
门无声地合拢。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剩下梦琪和赵璐坐在空荡荡的安全房中,屋顶的电磁干扰仪器发出极其微弱的、规律的嗡鸣声,如同某种倒计时的钟摆,敲打在梦琪紧绷的神经上。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梦琪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血液冲刷着耳膜。她不敢看赵璐,也不敢看那冰冷的仪器。她只是死死地盯着脚下深灰色的、吸音效果极好的地毯,仿佛要将它盯穿。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内门无声滑开。林薇儿走了出来。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依旧完美,只是那层完美的面具下,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洞。她的脚步有些虚浮,眼神飘忽,没有看梦琪和赵璐一眼,径直走到房间角落一张孤立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着自己的胳膊,微微蜷缩起来,像一只受惊后寻求保护的雏鸟。她身上那件精致的Chanel套裙,领口处似乎有一道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褶皱。
王主任的目光转向赵璐:“赵小姐,请。”
赵璐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她像个被输入了指令的机器人,僵硬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吞噬了林薇儿的门。
门再次合拢。安全房里只剩下梦琪,林薇儿。死寂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仪器单调的嗡鸣如同丧钟。梦琪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死寂一点点抽离身体。她看着蜷缩在沙发里、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林薇儿,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下一个,就是她。
等待如同凌迟。当那扇内门第三次滑开,赵璐踉跄着走出来时,梦琪几乎站立不稳。赵璐的状态比林薇儿更糟。她的眼睛红肿,脸上有明显的泪痕,虽然极力压抑,但肩膀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抽动。她甚至没有走向沙发,只是背靠着冰冷的灰色墙壁,缓缓滑坐到地毯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无声地颤抖着。
王主任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终于落在了梦琪身上。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宣判般的重量。
“梦琪小姐,请。”他的声音在寂静的安全房里,清晰得如同丧钟敲响。
梦琪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涌。她感觉双腿像灌了铅,沉重得无法抬起。眼前的一切——冰冷的灰色墙壁,闪烁的仪器灯光,蜷缩哭泣的赵璐,失魂落魄的林薇儿,王主任那张毫无表情的脸——都开始旋转、扭曲,如同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胃里翻江倒海,喉咙被腥甜的液体堵住。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点尖锐的刺痛是她此刻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的东西。
她迈开脚步。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刀尖上。高跟鞋踩在吸音地毯上,依旧没有发出丝毫声响,如同幽灵飘过。她走向那扇门,走向那个掌握着无上权力、刚刚“品鉴”完另外两件“艺术品”的男人,走向她无法抗拒、也无法理解的命运。门内,是更深、更冷的黑暗,是权力的最终祭坛。而她,是最后一件被献上的祭品。
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而绝望的世界。
《安全房颂》
玉泉的穹顶,枯山水营造的禅境未冷,
赞歌声余韵掐灭于指纹锁的轻嗡。
安全房铭牌,钉在吸音材质的幽暗,
灰色囚笼,静候最终仪式的祭献。
走出内室,套裙领口微皱,
甜美的壳裂开,渗出灵魂的寒流。
蜷缩沙发,雏鸟折翼般的静默,
是圣洁天鹅,被拔下第一根绒羽的颤栗。
大人物的目光,落定最后一件贡礼,
宣判击穿耳膜的回音。
高跟鞋陷进吸音地毯,如死囚踏雪,
灰色漩涡吞噬背影,门缝合拢永夜。
内室的黑暗,是权力饕餮的圣餐台,
韩家的荣耀在沉香灰烬里,暂得苟延。
而少女的春天,永远沉入消毒水弥漫的,
安全房的,最深、最冷的,永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