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面上一艘中规中矩的官船中,许知府的太太郭氏穿戴雍容,一身二色金宝相花纹官绿色褙子,下着秋香色撒花综裙,戴了映红宝石大朵珠花和翡翠碧玺花卉钿子,本来是特地换了衣服准备上船见客的,现在落了空。
她端坐在玫瑰椅中,正蹙眉询问许平:“自称是侯爷的儿子?”
许平隔着屏风回话:“正是,那小公子还打发人送了礼物过来,说是饶过不见之罪。”
郭氏暂时没有心思看礼单,打发许平下去,偏首问自己的陪嫁大丫鬟:“咱们家大姑奶奶是哪年生的瑾哥儿来着?瞧我这脑子,什么都记不清了。”
大丫鬟笑道:“太太哪是记不清了,景川侯府的瑾四爷是启仁八年生人,如今才五岁,大姑奶奶把他看得眼珠子似的,哪里会放出来到处走呢?那小公子绝不是大姑奶奶所出。”
郭氏哼笑一声:“她不是惯爱炫耀侯爷待她好么,许平说那孩子气度华贵,咱们之前又没有听说过,在这节骨眼上冒出来,姑奶奶怕是又要添一件伤心事了。”
大丫鬟却有些担忧:“若是景川侯爷不允咱们大哥儿在神策卫谋个差事……”
郭氏不甚在意地一摆手:“老爷说了,侯爷虽然为人公允,但是自家子侄,真有出息他也会拉拔的。大哥儿读书不成,习武倒还不错,只要侯爷肯见他,不会不答应的。”
丫鬟不解道:“既然如此,太太为何还要坚持拜访刚才那船上的人呢,这么碰了个软钉子回来,若不是送了赔礼,奴婢都为太太不值当。”
郭氏斥道:“这话不准再提了,你以为昞大老爷是真愿意提拔老爷么,那只是面子情,就是这知府的位子,还不是景川侯爷往吏部文选司打了招呼才有的,昞大老爷嘴上说得好,其实最怕别人说他任人唯亲,哼,亲中难道就没有贤?古人还说举贤不避亲呢。就是为了这个,咱们也要念着侯爷的情。若非如此,我有那闲心去讨好大姑奶奶?许佛静要不是手段了得,抢了这么个好亲事,哪里有今天的好日子!”
郭氏说到这里,脸色一变,双手合十道:“菩萨勿怪,菩萨勿怪,不是有意说亡者是非。”轻轻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
丫鬟跟着告祷,给太太端了一杯热茶。郭氏不再提旧事,颇有深意地一笑:“瞧着吧,那小公子年纪这么小,却如此灵慧,侯爷把他瞒得这么严实,肯定是早就对姑奶奶不满了,许佛静的好日子恐怕不长了……”
丫鬟蕙质兰心,素来体贴太太的心思,提醒道:“太太要不要给四姑娘说一声儿?四姑娘只来信说世子爷薨了,可没说还有这一桩。”
郭氏点头道:“说得是,四丫头从小跟着我长大的,什么事都不瞒我,既然信里没写,定然也是不知情的。说来这孩子也不容易,生母早早没了,昞大老爷又见天的忙,丢给继母照管,十三岁还养得一身小家子气,好不容易沾了她姑母的光嫁到侯府,琪二爷又不会体谅人,可怜这么个人儿,里里外外都妥当。”
丫鬟抿嘴一笑:“四姑娘还是有运道的,跟着太太几年的功夫就长好了,如今祖家谁不赞您一声,就是昞大老爷也要承您的情。”
郭氏含蓄道:“那时也是看四丫头可怜巴巴的,我又是她的姨母……不提了。”
官船还在过文书,主仆二人临窗看着景川侯府的船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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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岸风景各异,一路往北去,只觉绿意渐少,江南的湿冷之气也随之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北边的干爽利落,虽然还是要捂着手炉,但是比之南方还是温暖很多。
倒也是怪事。
一支塔影认通州。码头边矗立一座八面八角的燃灯佛舍利古塔,这里便是通州了。
地上铺着厚厚的雪,岸边店铺茶楼林立,房顶街沿挂着冰棱子,天气是少有的晴朗,繁华的通州码头由雪意装裹,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刺眼。
船在排队进码头,谢管事拿了景川侯府的帖子出来,没有人敢为难他们。
护卫们正在卸箱笼,林三叔正在和冯令仪商量哪几只箱笼暂时不用,可以搬到槐花胡同那边赁下的宅子里去。
“燕京寸土寸金,好地段的宅子就是有银子也难找到卖家。咱们家临时租的宅子在桐桦坊的三井胡同,离侯府打马可能要半日来回的功夫。不若趁现在决断了,省得到时再往外搬引人打量。”
冯令仪翻着二娘给她写的箱笼册子,想了想道:“这样吧,只留丁、子、丑,还有从青禾堂的书房收拾出来的几个箱笼,余下的都麻烦林三叔派人搬到三井胡同去。”
少爷向来有主意,也没见出过什么岔子。林水生点头:“我这就去打发人。少爷在此稍后,我陪着您一起进侯府。”
林水生毕竟是男子,万事都比迎娘方便些。
谢管事提前几日就给侯爷安排在通州的人送了信,此时侯府的马车已经等在码头了,只等着冯令仪上车。
在驿站歇过一晚,冯令仪正在吃早饭,忽然听到外面隐隐的马蹄声,只以为是有人比他们还早,但是那动静却越来越近,声音也越来越大。
观水打开槅扇门进来,外面呼啸的寒风漏了一丝进来,他没有注意,满脸喜色道:“少爷,咱们主君过来接你了!”
冯令仪睁大眼睛,立刻放下银勺子:“真的!你在外面瞧见我父亲了?”
观水眉飞色舞道:“小的从前厅那边过来看见的,千真万确,才跑着过来告诉您的!”
冯令仪惊喜地站起身要往外走,这一路上所见都是陌生的景致,最亲近的二娘不在身边,她很不安心,虽然不常见父亲,但是她总还是想念的。